陆政定定的盯着盛月白,第一时间没有避开盛月白的视线,也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盛月白觉得他的眼神好似有几分晦暗。
盛月白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再定睛看过去时,陆政已经低下了头,看不见眼睛,细碎的金发垂在额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无辜。
盛月白看了他一会儿,问:“我睡了很久?”
陆政抬手看表,轻声说:“不久,现在八点零九分,不到一个小时。”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书房吗?”盛月白说:“我想写点东西。”
“好。”陆政说。
陆政从地上爬起来,不待盛月白说话,便动作熟稔的弯下腰,将盛月白从毯子里抱出来,小心放到椅子上。
办公桌上还堆着许多文件,陆政随手把文件往边上一推,腾出一大片空地来,转身去后面书架上拿纸:“信纸可以么?”
盛月白视线扫过那一堆文件,在恰好露出一点边角的“远洋”两只字上停留了两秒,“可以。”
难道赫尔曼也打算参与远洋公司的增资?
陆政替盛月白摆好纸,又递给他自己的钢笔。
盛月白接过钢笔,食指和拇指握住笔头,笔尖下沉,俊秀的笔迹便徐徐印在了微微泛黄信纸上。
他没有刻意避着谁,陆政就站在旁边,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看得清楚不一定代表能看得懂,盛月白一共写了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无论怎么看都毫无关联,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像是随意拼凑起来的。
盛月白将纸横竖折了两道,递给陆政说:“麻烦赫尔曼先生明日再帮我跑一趟金城馆,把这个递交给普里特,就是今天在金城馆见过的那个男人。”
陆政什么也没问,只说:“好。”
他把那张纸放心上衣兜里,动作很珍重,好像拿的不是盛月白随手写下的几个字,而是什么珍贵的文物。
盛月白仰着脸看陆政,笑了笑问:“我记得赫尔曼先生是商人,帮了我这么多,就不向我索求什么回报吗?”
陆政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盛月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再说话,忍不住笑了,问:“只有这个?”
“如果……”陆政停了一秒,语气听起来有些紧张,不太顺畅的问盛月白:“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盛月白说:“可以。”
陆政神色依旧浅淡,此刻眼底却有了淡淡的笑意。
陆政把温妮买来的衣服拿给盛月白,盛月白换上衣服,陆政开车把盛月白送回了盛公馆。
陆政把盛月白送到门外,和等盛月白回家的盛月婉碰了个正着。
陆政盯盛月婉看了几秒,很缓慢的说:“你好。”
盛月婉对上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到,突然后退一步,很警惕的对陆政说:“今日天色太晚了,盛家也没提前准备茶水,就不请赫尔曼先生进来坐了。”
陆政不知道有没有听出盛月婉话里话外的不欢迎,语气与上一句没有任何改变,好脾气的说了声“好”。
然后他抬头越过了盛月婉,看向她身后的盛月白,又对盛月白说:“晚安,盛先生。”
院子里的车开了车灯,平稳的从盛公馆开出去。
盛月婉拉上窗帘,呼出一口,脚步略显烦躁的从窗边走回来,对坐在沙发上喝牛奶的盛月白说:“怎么跟他在一起,不是告诉你不要跟他来往吗?”
盛月白眼睛盯着手里的牛奶,小口小口的喝,随口道:“碰巧遇到了。”
盛月婉不说话了,等盛月白喝完放下杯子,忽然喊了声盛月白的乳名,盛月白瞬间头皮发麻,立刻说道:“别喊这个名字。”
“娇娇。”
盛月婉坐到盛月白旁边,拉住他的胳膊,轻声细语的说:“你先认真听姐姐说,姐姐不是要干涉你的事,只是这个人,你真的来往不得。”
盛月婉说:“说起来……他应该跟我们盛家是有旧怨吧。”
盛月白顿了一下,问:“旧怨?”
“我原本不想在你面前提起这事,但到现在也不得不提了。”
盛月婉说:“你十二岁那年救下一对母子,女人是个妓女,接客时差点被一个美国军官折磨致死,她儿子护母心切,拿花瓶敲烂了那美国军官的脑袋,那两人逃出来后晕在了公馆门外,被你捡了回来,你还记得吧。”
盛月白“嗯”了一声。
盛月白从小被家里娇养看护,连上课都是把老师请来公馆,极少有机会出门,于是便多了许多时间看书。他涉猎极为广泛,不仅看名著典籍,也看了不少行侠仗义的英雄话本,十二岁那年正是满腔热血无处安放的时候,碰见一对身上伤痕累累的苦命妇孺,自然是想也不想就救了。
却没想到这一救,竟惹下了大麻烦。
美国人在上虞受到的保护比国民多得多,何况还是个军官,警察局挨户排查,很快锁定了盛家,驻军得知消息,却突然借题发挥,剑指帅府和政府,意图挑起更大的事端。
眼看事越闹越大,牵扯越来越广,政府不可能再坐视不理,于是警察局立刻下令将盛月白父亲逮捕入了狱,并敲定严查。
那时盛月白尚且年幼,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委托了盛月婉将这对母子远远的送出去,自己决心独自去警局认下所有罪名,换出父亲。
谁知盛月白上一秒说要把他们送出去,盛月婉下一秒就两人从藏身的地窖接出来,直接送进到了警局。
盛家戴罪立功,功过相抵,盛父被从狱里放了出来,那妓女第二日便被当街绞死。
事情终于才告一段落。
盛月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怨我那时候……”
盛月白摇摇头。
盛月婉看了看盛月白,说:“你当时年纪小,太多事没让你知道,但我参与过,也记得清清楚楚,被妓女砸了脑袋的那个军官就叫‘赫尔曼’。”
“我当初和商会一起吃饭,听说了这个名字心里便觉不好,后来得知他主动接近你……我这几天跑了许多地方,终于确定下来他的身份。”
“这个美国来的赫尔曼先生,他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他的真名?”
“赫尔曼原名叫‘陆政’。”盛月婉盯着盛月白的眼睛,说:“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那个女人在盛家养伤时,她告诉我说她姓陆,她说她的儿子以后要从政,因此给他取名叫‘陆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确定,他就是那个妓女的儿子,而且他刚才在门口看我的那个眼神……”
盛月婉脑子里浮现出刚才的情形,忽然后知后觉的后背一阵发麻,“跟我八年前把他们送去警察局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盛月白沉默半晌,盛月婉正想安慰,却见盛月白忽然笑了笑,说:“我救他们时一片真心,害他们时情非得已,他不去找真凶,找我做什么?”
“也许他已经找真凶报过仇了呢?”盛月婉急声道:“他在美国那么大势力,要弄死一个半残的退役老兵能需要多大的功夫?你虽救了她们,可盛家也是间接害死他母亲的凶手,他怎么可能不把这笔账算到盛家头上来!”
“你不愿意从商,对有些事了解得不多,你可知,生意场上每一分钱都不是白来的,像他这样白手起家的,生意又做的这么大的,一路走来手上要沾多少不干净的东西?”
盛月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没有下文。
盛月婉顿了一下,问:“你不信?”
盛月白说:“我信。”
盛月婉闻言缓了口气,声音平复下了一点儿,说:“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了,他千里迢迢来上虞,隐藏了真名,牵扯进盛家的事里,又刻意接近你,在你面前装的人畜无害,难道不应该提防吗?”
盛月白点点头,应和道:“是应该提防。”
盛月婉还想说什么。
盛月白掩唇打了个哈欠,眼泪浮上眼眶:“我困了,姐姐。”
“差点忘了!”盛月婉看了眼手上的表,立刻道:“怨我,怨我,都过了你睡觉的时间了,不聊了,快上去,早点儿睡觉。”
盛月白站起来,立刻感受到了脚踝上轻微的刺痛,好在药效没有完全过去,还能如常行走。
盛月婉对盛月白还有点不放心,看着他的背影在后面反复提醒:“别忘了姐姐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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