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雪婵紧紧勾着江小曲一条臂膀上楼，两人间的亲昵举动让跟在身后的凌玻好生妒嫉。
待将几人领入自己位居四层高的阁楼里，缪雪婵便命人撤去了灯盏上的层层绛纱、恢复一室温暖明亮。
屋里摆设高雅齐整、一应俱全。中心还有张小案，案上正沸腾一盅滚水等着煮茶，一旁还摆了几样可口小点。
“慢着！”
所有人进房的脚步全让这一声给止住，凌玻双臂拉得老开，一脸厌恶朝着落在最后方的聂凡说道：“你太晦气了，不许进──啊啊！”
话还没说完，他让缪雪婵又一把掐过小耳拎往靠门处的窗台，蹙眉娇叱：“让你还敢顽皮！一边玩去！”
凌玻不悦撇嘴，掠足跃上窗台、展开两臂，整个人呈大字形地懒懒仰躺在美人靠上，就像只翻肚朝天的小王八。
凌玻的反应聂凡是能理解的，在自己的认知里，这才叫正常人。
“我可以在外边等。”
缪雪婵毫不忌讳将他拉进门，“潜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断没有让你在外边吹风的道理，快进来烤火暖暖身子。”
同样是龙种亲近之人，缪雪婵的反应跟闻人起截然不同，然而这等亲切态度却让水门的叛徒好不习惯。
“我……”低头看着自己满身脏污，聂凡欲言又止。
“弄些热水让两位公子沐浴。”缪雪婵看出他的迟疑，朝身边侍女吩咐又对聂凡柔声：“备水也要点时间，先进来喝杯茶。”
小王八不甘寂寞：“阿娘，他恋尸，我会怕……”
老实人究竟有多恋尸？
人人见着他都不忘这个词儿！
熟悉的字眼让江小曲有些懵，瞟了聂凡一眼，他面上还是淡然，让人愈来愈好奇所谓的“恋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怕呀……那要不你回去？”缪雪婵睬都不睬他，拉着聂凡来到桌案边。
“阿娘！”
缪雪婵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多说一句以后就不见你了。”
瞥了他俩狼狈身影，缪雪婵又像个母亲掐了掐两人的身子骨：“这尺寸一时半刻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双双，是不是常有胡商请南三桥的吴师父制衣呀？”
“是。”一旁侍女应声。
“你让他将手边现有的先拿两套过来，一套五尺四寸、一套六尺余些……两寸吧。”伸手探了探二人身形高度，缪雪婵吩咐又道：“再让他找个时间过来，给两位公子量身订制几套体面的。”
侍女应过一声往外退去。
“阿姊别忙，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见她忙碌张罗打点，歪龙种对于自己的胡闹有些过意不去。
“不忙，你过来让阿姊好好……好好看看都变成什么样了……”缪雪婵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哽咽：“那晚过后……我四处托人寻你，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让云门救走了，但是腿不能行……”
江小曲将她揽入怀里，轻轻顺过她的背：“没事的，你见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你是龙种怎么不早说呢？”凌玻撇撇小嘴，没好气也道：“你要早说，我也不用动手了……”
还能直接入阁找娘呢！
“成天净知道上门捣乱，夫子教的道理都到哪去了？”
凌玻皱起小眉抗议：“阿娘别老凶我！他们这副穷酸样若是没我带进门，楼下嗜财如命的老鸨还不会放人进门呢！”
“你还顶嘴！”
再度扫过缪雪婵紧紧抓着江小曲的那只手，凌玻没好气移开妒意目光：“是，我闭嘴。”
“阿姊……”江小曲原先还有满腔的话语想对她说，可一想起海雷两门的惨况，不知怎么的，一时间所有感性理性全哽住了喉，支唔了半天只吐出一句：“你……还好吗？”
这龙种非但没用、还很不会说话！
凌玻扭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会好？你也不看看现在坐在什么地方？”
缪雪婵警告性瞪过凌玻一眼，拍了拍江小曲手背：“好、都好！这辈子咱俩还能见上一面，能有什么不好？”
“我听说……”
才说了三个字便见缪雪婵惊慌别开脸，紧张地抽回自己一双柔荑在桌面上的茶具里忙碌。
江小曲皱了皱眉，不着痕迹改口：“听说霞门已趋稳定，甚是可喜。”
缪雪婵手下微微一顿，慌张神色似得舒缓，感激地转过温和眸子，回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承龙种贵言，一如你所说的，分毫不差。”
这话听不明白的，就像一旁聂凡与凌玻，只剩一脸懵。
听明白的就像江小曲，深深拧起向来平顺的眉心、反手覆上她一双白玉纤掌，问出一句不着边际：“多久的事了……怎么不来找我？”
两个人用着熟悉的语言说着令人陌生的内容，听得老实人跟小王八一头雾水。
缪雪婵摇头叹了口气，不愿多谈：“你呢？怎么跑来扬州了？”
“百里村出了点事，我在寻起叔的时候途经江淮一带，想说也好些年没见到你，所以特地绕进来扬州看看。”江小曲避重就轻地绕开海雷两门的遭遇。
缪雪婵闻言手中茶勺一滑、跌了一桌热烫茶水。
聂凡三指一挟，反应极快地将她柔软两手提起，这才没被反溅上来的灼烫水珠给碰着。
“……百里村出事了？”
缪雪婵似乎给吓了好大一跳，两眼发直瞪着水面“波波”滚动，好半天都不再开口。
她的反应引人侧目，江小曲懵懵然看着她：“怎么了？”
缪雪婵敛回思绪蹙了蹙眉，一脸忧心忡忡：“龙种……有件事，雪婵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的肃色让江小曲不安，舔了舔唇：“阿姊别跟我客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龙种还记得红姨的能力吗？”拉出袖里缠在腕上的细细红绳，缪雪婵也问。
江小曲心中反复咀嚼两人上一刻对话，垂眸盯着那条红色丝线，缓缓开口：“一缕相思难忘情，前引旧事后引魂……红姨天下万事难相瞒。”
“龙种过奖，以雪婵目前的状况仅仅能见些片断画面，还没到万事难相瞒的地步。”
江小曲闻言似乎松了口气，令一旁默默观察他俩的聂凡有些不解。
缪雪婵瞥了他一眼，舔唇又道：“近日弒官一事……那些被杀的官员里，有一个在生前来找过我。”
“找你？”
“他想知道弒官之人会不会寻上他。”
“他把你当成论命术士呀？”江小曲失笑，“难道不知道红姨只能回头看、不能往前看吗？”
“龙种，闻人起……不是好人。”
江小曲眉心微微一拧，类似的话也曾听海雷两门提起、甚至在他们身上亲眼见到，只是从万事难瞒的红姨嘴里说出，更添了几分真实。
“这话怎么说？”
“来找我的只是个九品官，在他的回忆里我没办法看到太多事，只是隐约觉得云门跟十三年前的肃清脱不了干系。”
“起叔一直想领着十二门重回鹰犬……当年阿爷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大抵是曾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会引起误会。”
“我知道他对你有恩，不过且听我一句劝，千万小心云门。”缪雪婵细细捻着指上的红丝绳，“竺昊天这些年在外边也干了不少事，他是闻人起的人，万一哪天要对你有二心也不奇怪。”
江小曲为难叹了口气：“我的腿花了整整九年才给治好，这些年都是云门养着我……到底是有份恩情在，我实在很难把他们当成仇人。”
缪雪婵目光低垂猜不透眸底情绪，蓦地换了话题：“听闻你这些年都在追寻凤子下落，有他的消息了吗？”
江小曲别开了脸，凄凉神情再现，不发一语。
“那人的回忆里……我还见到辽。”卷着手里的红线，缪雪婵斟酌良久才将话摊开。
江小曲身子一僵，讷讷扭过错愕表情。
缪雪婵抚上他秀俊脸庞，“那张脸……就跟你一模一样。”
难怪十多年未见还能一眼认出我！
江小曲长眸愈睁愈大，脑袋里不停重复着对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开口确认：“你、你是说……辽没死？”
虽然也曾听闻聂凡认为凤子在等龙种，但跟水门不同的是，红姨专司引魂探旧事，若是她说人没死、那么人就不会死。
“阿姊！你是说辽……我的‘最美’……”他太过激动，口条非但模糊结巴，还有些哽咽。
“在官员的回忆里，辽就站在闻人起身边，左眼里闪着一抹红、似血一般……”缪雪婵慢条斯理将红丝绳卷上细白腕骨，不怎么隐讳地暗示了一句：“龙种，凤子跟闻人起的身边……没有你。”
“没有我……”江小曲顿了顿，讷讷反问：“他们……做了什么吗？”
缪雪婵摇首：“能看到的目前就这些了，我并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
江小曲心中大石卸下：“也就是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潜潜……”抬眸望他，目光里满是忧心。
“辽跟起叔不会与朝廷的人勾结，我相信他们。”
凌玻仰天嘲弄，“说难相瞒的是你、说不会这样做的也是你，都是你的话。”
缪雪婵低叱：“玻儿！”
“阿娘，我渴了，再给我添杯茶。”凌玻横身挤入她与江小曲之间，撒娇又带点宣示地讨了杯茶水。
江小曲态度坚决，缪雪婵也识相不再多嘴，毕竟这种挑拨离间的话本就不讨好，谁也不想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
江小曲不发一语地起身打量这方室隅，三面有窗，通风极佳、视野极好，俯身便可眺望扬州城的风光明媚，堪称是整个神仙阁里最好的一室。
他在窗台边思伫少顷，自楼外一片灯红酒绿里回了头：“我会注意的，阿姊别担心。”
缪雪婵闻言微微颔首，唇边泛出笑容：“没事的话，不妨留下来住个几天、陪陪我。”
“不用麻烦了。”
“我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麻烦！”
一听江小曲能在神仙阁待下，凌玻不怎么爽：“阿娘，那我呢？”
“阿婆不是还在府里等你？”缪雪婵将茶水推到面前，“喝完就回去。”
凌玻撇撇小嘴：“每次都这样……”
“红姨，热水已经备妥了。”侍女在门外轻轻唤过一声。
“带这位公子先行沐浴，双双一会就送衣服过去了。”缪雪婵拉着聂凡来到侍女身边，用薄袖揩去俊朗容貌上的些微脏污：“由着潜潜一路胡闹，真是难为你了。”
“我没有！”江小曲自门内探头抗议。
缪雪婵抽去聂凡头上缠着的枯枝、落下一片飘逸乌丝，她摇晃手上的证据：“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鬼主意。”
见侍女领着聂凡离去，凌玻旋即皱起眉：“阿娘，那人不祥，你怎么能把他留在南院里！”
“瞎说，都是人生父母养，哪来的不祥！”缪雪婵揉了他面上一把，警告又道：“你可别当着人家面前说些难听话，让我知道肯定不放过你！”
……不祥！？
说老实人是叛徒、是水门的孽种都不奇怪，就是这一声声的“不祥”实在引人万分好奇！江小曲蹙了蹙眉，愈来愈想知道什么叫“恋尸”、又为什么不祥了！
“红姨，就要酉正了。”外边传来另一位侍女低声。
“嗳，我这就过去。”
“阿娘不是推掉客人了吗？”凌玻皱起小眉，“是不是嬷嬷又要你──”
“没事，你别捣乱。”缪雪婵揉揉他一颗小脑袋又转身捏捏江小曲面颊，“安心住下，一会等我回来，咱俩好好喝上一杯。”
“阿姊，真的别麻烦……”
“不麻烦，在扬州阿姊还有点人脉可以替你做些事，就别跟我推辞了。”缪雪婵拍拍他覆着自己的一双手爪，这瘦棱骨感可不是时下流行的美感，“看看你瘦成这样，回头我给你补补。”
推辞不了她的美意只能欣然接受，目送她离开之后，江小曲便在室里晃悠起来。
女人的房里总有一股迷人的香味教人流连忘返，到处都是精致可爱的小玩意，看起来既瑰丽又新奇。
江小曲目光被梳妆台上的一串铃吸引，晃铃金制，看来不似俗物。
金铃小巧饱满、约莫半指大，铃上一颗颗都雕着“珠”字，以等距系于金炼成串，其中有段距离少了颗铃。
……这串铃坏了？
伸指拨了拨，楼台下传来低声交谈打断江小曲。
来到窗台边探头往下望去，庭中有一方大香案，案上香华齐供却不见牲品，复见老鸨指使众人在案上备上几样珍宝。
画面太过熟悉，让江小曲微微皱起眉：“……拜月？”
江小曲环顾四周，忽然明白方才教自己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一幕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待他将阁内仔细观察一遍，凌玻已经冲了一句出来：“没想到龙种也常逛倡楼啊？”
“逛倡楼！？”
江小曲不明白拜月跟逛倡楼有什么关系，他那点村正里行的微薄工资可容不得挥霍在这种事情上头。
凌玻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拜拜天上的明月，可得男人心悦、让神仙阁的姑娘们生意更好……嘁！真想把那颗害人不浅的月亮踢下来！”
喃喃重复过顺口溜，江小曲似是有几分熟悉：“你听谁说的？”
“阿娘说的，她说所有的倡楼都是这样的。”
“你娘拜吗？”只见凌玻别开脸不想再谈，不久江小曲便自一群绰约多姿的众人里寻到了缪雪婵的身影，蹙眉低喃：“……看来是拜了。”
缪雪婵非但拜了月，还是领着众人齐拜的领头之人，看得江小曲望着她的目光凄凉了几分。
良久，晚风里挟带着一声稚子轻语吹向江小曲耳边，口气满是怨恨：“如果拜那破玩意有用……你还会在这种地方让人糟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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