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晚，东江河道一处深潭上，静静停着一艄小舟，一黑一白的身影分别在两头待着。
江小曲认真忙着手上细活：“小家伙，你可真有活力。”
聂凡正闭目养神，忽觉眼前多了些异样，缓缓睁眼，一条生龙活虎的蚯蚓在自己鼻前三寸不到之处蠕动。
“走开！”
江小曲咧嘴一笑，“你不觉得小家伙挺可爱的吗？”
他晃了晃手边，聂凡这才发现他手上还拎着一只细竹，竹上细绳便是系着这条可怜虫。
“我钓条大鱼给你瞧瞧。”
“你想吃鱼，我抓给你便是。”聂凡伸出一手没入水中，动也没见他动过一下，再度提起之时，一条肥嫩鲜鱼已然在手。
“谁跟你说我要钓这种鱼？”
江小曲又把蚯蚓晃到他面前，老实人面色铁青地掠后闪过，小舟因为两人的互动，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漫延。
江小曲见状笑出：“原来你不只怕男人，还怕虫呀？”
“只是不喜欢。”聂凡缓缓将鱼儿放回水中，别开脸不睬。
“那我试试你上不上钩。”歪龙种还没玩够，细线一扔，暗红的钻动条影又来到眼前。
拇指推剑出鞘，聂凡拧起眉心：“不要靠近我。”
见他脸现愠色，江小曲反而开心：“你愈来愈有人的样子了。”
随手将钓竿往船边一挂，极短钓线让小虫离水三分，不停蠕动。
聂凡直盯小虫，熟悉的一幕让他深深厌恶，那对有如坯刀的目光曾将这样无数只的蠕动身影刻在脑海，然而当时，他只是无能为力地看着蠕动虫堆一口口将自己的人生不停啃蚀吞咽。
江小曲见他带着力道的目光又现，不是很能明白这样的小虫为什么可以让他面色凝重、陷入思索。
“你想什么？”
聂凡敛回思绪，一反老实性子不答反问：“你想钓什么？”
江小曲自怀里掏出竹管晃了晃，“替海雷两门讨个说法。”
聂凡满身防备瞪着细在线不停蠕动的小虫，不明白蚯蚓跟云门有什么关系！？
看出他的疑惑，江小曲凑身爬到他面前，扳过他一脸俊逸笑道：“因为昊天跟你一样，‘不喜欢’这样的小家伙。”他刻意加重了几个字。
想起竺昊天曾经落在身上的猛烈拳头，聂凡叹了口气，指着岸上不远处插满竹枝的蠕动细影：“你会被他打死的。”
“他不会。”江小曲胸有成竹，努力活动自己的四肢，小舟摇晃，引起阵阵涟漪扩大：“别看他脾气狂暴，从小到大，他再不高兴都会让我、不会跟我动手。”
“此二门成为云门禁脔非是近期之事，因何你到现在才有动作？”
“你知道他们的事？”江小曲有些讶异，原来这老实人并非完全不关心身边的人事物，“为什么我从没听你说过？”
聂凡也皱眉：“海雷两门的事情早已传遍十二门，你是龙种，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起西门千郡与南宫青对自己的怨怼，江小曲羞惭得回不出话。
聂凡只消一眼便知道他尴尬些什么，“游手好闲、不问世事，也不难猜。”
“起叔……不像那种人。”
“为了让龙种复出之时便有人守着，并不难想象。”聂凡淡然，似乎不意外闻人起这样的决定。
“没想到你这性子居然能认同云门的行为！”
“我只是能‘想象’，跟‘认同’没有关系。”聂凡看着他面上怅然，有些不解：“你……难道不欢喜云门替龙种留了此二门？”
“若是亲眼见过他们受过什么样的对待，你就明白我为什么不开心了。”趴上小舟边缘，江小曲伸手逗弄水面平静，脑袋里的满满烙痕还挥之不去，“那天打你一拳，你认为怎么样？”
老实人顺过颊边黑发，淡然也道：“无礼。”
你又搞错我的意思了！
江小曲翻出白眼，无奈又道：“我是问你力道、准度，或是有没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
“准度尚可、力道欠佳，给你的建议是，不勤加练习，难有所成。”
江小曲昂起下巴睨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拳头？”
聂凡瞥过他，直言又道：“体形差距甚大，踝上仍有旧伤，你会被他打死。”
“两拳。”江小曲蓦地起身挥出架势，挑了挑眉：“至少替他们一人讨一拳回来，这买卖云门还算是赚了。”
聂凡盯着停在鼻前的拳头，说是男人的拳有些小了，而且力道也不够。
瞥过对方带着执拗的目光叹了口气，聂凡伸手将他的拳拉到自己下颌骨跟颅骨相连接的地方，“这里。时机抓的好，一样能有所伤害。”
拳头上传来他手里的温暖，江小曲扬扬眉角：“没想到你对剑跟暗器以外，拳也能懂，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淡漠眼眸的长睫颤了颤，江小曲忽觉他抓着自己的手隐隐颤抖。
“……老实人？”
松开他的拳，聂凡不着痕迹避开他的目光：“……我一个人时间多，找事打发。”
见他又像个没事的人，江小曲以为自己又多心了：“那为什么从来不见你对起叔还手呢？”
“他是前辈。”
江小曲皱眉，“你哪来这么多规矩？”
“规，正圜之器也。矩，正方之器也。循规蹈矩，礼也。”
挑了挑眉，江小曲好奇问道：“那若是今天我让起叔打了呢？”
聂凡认真想了想，“他不会打死你，可以。”
江小曲眸中亮出一抹青光，笑问：“那如果待会昊天就要打死我了呢？”
想起竺昊天的狂躁，丑天瞬间推出一道寒光，聂凡面上淡然，低沉轻柔的语气里渗出坚定：“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龙种对你真有这么重要啊？”
聂凡忽地神色肃穆：“比我的命还重要。”
他的话再度激起江小曲好奇之心，“每个人找龙种都有目的，你呢？执着寻找龙种的目的是什么？”
长眸低垂，聂凡口吻无限萧瑟：“还有个人……在等他。”
“嗐！你跟起叔一样，都觉得那铃响是凤子发出的对不对？”江小曲不耐挥手，语气无比肯定：“我告诉你，辽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来找我。”
聂凡兀自望着水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凄凉。
见他不睬人，江小曲自讨没趣的撇撇嘴，自怀里掏出跟云门联络用的烟花，拉开竹筒底部细绳，耀眼火光直冲天边一朵微微漾出光芒的白云。
响亮炮竹遽然划破寂静暮空，刺耳喧嚣里，隐隐夹杂了一句轻声。
江小曲赫然扭头转向聂凡，只见他平静盯着船边扭动的小虫，似乎未曾开口。
……我听错了！？
他疑惑望着眼前之人，思索片晌，试探性开口：“说真的，符夭于你有恩，你应该依附符姝。”
聂凡伸手摸着腰间水符，定定也问：“你知道十二门里，有两块符令对龙种来说特别重要吗？”
江小曲想了想，视线落到他腰上瑟瑟刚玉：“一块是云符、一块是你的水符。”
“云符，是天眼、是龙种的眼睛。”聂凡抬起长眸望着他，眼底满是倔强：“而我的水符，是龙种的命。”
江小曲揪过那块青玉看了一眼，抬眸看他之时，唇边已经挂着常见的不在乎笑意：“你们这些江湖人，就喜欢把生命押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不待聂凡再答，白雾已至。
江小曲瞇了瞇眼，笑容隐逝、愠色浮现：“昊天果然知道我要来找海雷两门。”
想起上回他提起的云符遗失一事，聂凡难得有了几分好奇：“云符……到底是怎么遗失的？”
“听闻十三年前为了救我，遗落在择善坊一带，虽然曾经数次回去寻找，可依然没有下文。”
“此符非比寻常，不该遗失得如此干脆。”
“这块符能让云门的人随心所欲的移动，符都不见了，昊天还能这么快赶来……”江小曲望着白雾愈来愈浓，憎恶神色更甚：“云门……是真的很担心我发现他们做的脏事。”
聂凡若有所思，为了避免竺昊天对自己的恨意迁怒于他，又道：“我先回避。”
江小曲唇扬一抹傲气，“送我上岸，你在船上等我即可。”
“江小曲……”
你会被打死的！
聂凡满心只剩这个念头。
“不用担心，他比你更想要龙种复出，不会轻举妄动，而且我现在能做的也只剩下这点小事了。”
──没有人比我更想要龙种复出！
聂凡望着不成样的主子，蠕动的两片薄唇，终究说不出心里的话。
扭扭腕骨，江小曲又笑：“要不要赌？看我能不能打他两拳？”
看着他高扬的唇角，聂凡不忍心泼他冷水：“可以。”
“我也觉得我可以。”
带着他的祝福上岸，江小曲竟有无比信心，认为自己能赏块头高大的竺昊天两拳。
“我改变主意了，三拳。”扭头又瞟了他一眼，江小曲掀出一抹自信笑容：“还有一拳，替你在百里村那顿暴打讨个公道。”
这个龙种不但歪……还有点傻！
不被打死就要偷笑了，还想多加一拳？
聂凡犹豫了一会，委婉道：“三拳太勉强了。”
江小曲唇边掀出邪邪一抹笑容，长睫弯出两道好看曲线：“打个赌，三拳，嗯？”
不知道为什么，聂凡发觉自己还挺喜欢他那对爱笑的眼睛，冰冷唇角浅浅一勾：“请你吃条鱼。”
“好。”江小曲笑瞇一对眼，右眼青光随着暮色渐暗，一闪一闪跃动着。
小舟送江小曲上岸之后又飘出一段不远的距离。
竹枝上的小虫还在不停蠕动，犹如顽强抵抗生命里的斗士，聂凡定定望着滑亮扭动的虫影，想起了十三年来自己的挣扎、想起自己寻找龙种的目的，也想起江小曲上岸前，发愿要加上的一拳……
傻归傻，不过这龙种也不是当真歪到泯灭天良、无药可救。
“龙种……”聂凡直勾勾望着远处江小曲，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江小曲。”转眼间，竺昊天的声音已经来到身后。“我有起叔的下落──”
瞬间，猛烈小拳抡上耳前区，重重晕眩剎那间蒙上竺昊天双眼。
“一拳……”聂凡轻声细数，淡漠长眸直盯远方两条人影，竺昊天手上高举的火折子，让他可以清楚的看清两人之间往来。
“你疯了──”
竺昊天还反应不过来，江小曲又一拳重击他另一边的下颌关节，颅内一胀一胀的感觉，引起阵阵恶心。
“两拳。”聂凡眼眸微微一瞇，手上丑天已然推出一截锐利寒光。
“江小曲！”竺昊天不可置信的揪住对方第三度挥来的猛烈，不料他二话不说，扬腿又是一踢，修长的腿被竺昊天一条有力长臂截下，火折子霎时跌落地面，偌大火苗映出竺昊天发狠面庞：“你再敢攻击我一次，我肯定打得连起叔都不认得你！”
“打龙种？”江小曲扬唇傲气，“你敢吗？”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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