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瞧不起龙种一路歪着来,不过江小曲从竺昊天手上救下自己是事实、有心为他留意路葵下落也是真的,最重要的,是这位龙种没真歪到去喜欢上一个男人。

    聂凡抖过衣袂、恭敬作揖:“云门对路葵的恩惠,聂某记下了。”

    荧光点点扑过洁白身影,揖身态度十分恭敬而自然,江小曲定定望着对方的举动,心里想起的是老周与路葵的话──

    ‘我只是认为一个无辜的人,不该承受如此无妄之灾。’

    ‘我家公子那年才多大,能怎么叛变?’

    水门的叛变……该由这样一个老实人来承担吗?

    然而如若不由眼前的人来承担,无辜受害的十二门难道就活该吗?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龙种虽没用,心思还是有一些的,他们之间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叛徒,一个受尽推崇、一个备受侮辱,命运大不同的两人却有个一样的眼神……

    江小曲直勾勾盯着他恭谦身形,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涩。

    当聂凡直起身接触到江小曲视线,对方脸上没了平日的事事不挂心、徒剩一抹酷似自己的凄然,他忍不住想借着荧光再看仔细一点,提步靠近。

    江小曲见他身影贴了上来旋即回神,惊慌伸长两臂将他拦得远远,“你别动不动就靠近我,我让你吓怕了。”

    对方脸上一瞬即逝的萧瑟已不复见,聂凡眨眨眼,还以为自己错看了。

    见他没再靠近,江小曲这才松了口气,没好气翻过白眼继续一拐一拐前行。

    蓦地,聂凡拉住他摇摇晃晃的步伐:“你的脚……”

    “别!你别再靠近我!”

    江小曲惊慌踉跄,又被他一把牢牢拽稳。

    聂凡蹙眉往他漆黑足下望去:“你的脚伤没有全好?”

    江小曲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微乎其微的荧光照出面上一丝落寞,“这不是普通的伤……哪有这么轻易会好,只不过一般正常行走不成问题罢了。”

    江小曲抽回手、绕开聂凡继续拖着腿行动,望着他一拐一瘸的背影,聂凡听出他毫不在乎的语气里一丝倔强。

    老实人原地思索片刻,掠步到他身边、一条长臂直展,像根扁担挑起一簇腌软的咸菜,拎住他的腰带、将龙种提着走。

    江小曲先是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哇哇大叫:“松手!我这模样给人瞧见还要不要做人?”

    “除了我,不会有人看见你这副模样。”聂凡臂上传来吃力的酸麻,但还是十分君子的拉开两人距离。

    “你快勒死我啦!”

    “是你让我离你远一点的。”聂凡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出尔反尔。

    江小曲暗自拍额:“……你为什么老是会错我的意思?”

    老实人一脸懵:“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你机灵点。”

    “怎么样叫机灵?”

    ……我怎么会指望你能懂呢?

    腹上的压迫感跟沿途摇晃让江小曲觉得胃部一阵翻涌:“先放我下来……我快吐了……”

    聂凡听话的放下他,树林深处飘忽着更多点点荧光飞梭两人身边,当江小曲干呕过几声再度抬起脸时,眸底在黑暗中滑出一抹明显暗青,聂凡定定望着那只青眼不发一语。

    “你见我这模样,像是能当龙种的料吗?”迎上他避也不避的目光直视,江小曲语气里有几分自嘲:“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当龙种,十二门的名声该得多臭?”

    聂凡不明白他突来的失落所为何来,只能顺着主子的话头直言:“像你这样的龙种,的确让人难以接受。”

    “……喂!”你又搞错我的意思了!

    聂凡听出他喝叱里的不悦,不懂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还在思量之际,忽闻远处林间传来细微声响,让两人顿时肃然。

    “再往上搜搜。”不远处正有一群人不怀善意地往他二人靠近。

    聂凡蹙起眉:“有人来了。”

    江小曲唇边泛起傲意的调皮笑容,“大约是昊天发现我没出现在官道上,所以让人来看看我搞什么鬼。”

    他伸臂往聂凡颈部圈上,一股恬雅沉静的香味扑鼻窜入。

    聂凡蹙起眉、惯性往旁边一退:“……江小曲!”

    “得了得了,我对男人是真的没兴趣,只不过腿走不了太快,你扛我。”

    虽然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让江小曲有些不自在,不过比起脚上的痛感还有后头紧追的人马,江小曲很清楚被人扛着舒服点,索性勾稳了他的肩膀让他不必将就自己的身高、能更加迈开步伐前行。

    聂凡带点紧绷的揽过他纤瘦腰身,“往哪?”

    江小曲侧耳倾听:“附近有道飞泉,往那边去。”

    “好。”聂凡提步急点,往老林更深处探去。

    顺着自己所感应到的水域,两人前行不久便穿出树林、来到一处瀑布水帘,聂凡揽稳了怀里的人纵身跃下,再依着江小曲的指示,踩过几块浮出水面的大石,他俩钻近了一处水帘后的壁洞里。

    石洞窄小蜿蜒,仅容一人可行,两人再如何紧贴对方也是寸步难行。

    聂凡站在洞口挣扎几许,少顷,黑暗中只听得他轻轻一声:“失礼了。”

    江小曲惊呼一声,两条长腿被他捞往怀里一拢,踩过了脚下高低不平的地面,往洞穴更深处进入。

    黑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异响,江小曲带点好奇将耳朵贴上聂凡胸口,确认了异声来源忍不住笑问:“至于如此紧张吗?怕我吃了你呀?”

    聂凡未答,心跳更为急促。

    已知对方跟自己一样不喜欢男人,江小曲管不住自己浪惯的嘴:“刚刚对我做那种事还熟门熟路的,现在又变老实了?”

    “……我是不得已的。”

    江小曲眉一蹙,火又烧上来:“瞧你说得好像我很愿意似的!”

    我才是受害者啊你个混帐老实人!

    一头火、一头尴尬,黑暗中的沉默继续在两人间漫延。

    良久,聂凡终于打破沉默:“……谢谢你的食点。”

    江小曲一脸懵,半晌才想起自己稍早之时对老周的吩咐,“周叔叔的炖羊肉极讲究香料及火侯,滋味绝妙。”

    聂凡淡淡应过一声,蓦然低首迎上怀里那点青光,道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对白:“水门……不会背叛龙种的。”

    这家伙……到底是有多想要找龙种?

    走了好段时间,两人总算来到一处月光撒落的洞口。

    暗道通往四面石壁环起的小小山谷,谷底中央有棵巨大老槐矗立,枝叶掩去不少月光,点点萤火微微照亮四周。

    行进至此,江小曲这才跳下他的怀抱,转身朝他晃了晃手掌:“拿来。”

    聂凡还来不及欣赏这别有洞天的一处奇景,面对他突来的索讨一脸不解。

    江小曲唇掀邪佞笑容:“瞧你刚刚还说得头头是道……我可是清清楚楚见到全天下最老实的人偷偷藏了一只竹镖。”

    “……”聂凡没想到自己藏镖一事被看破手脚,顿时有些尴尬。

    江小曲再度晃了晃手指,催促着:“这个地方天眼找不到,把东西拿来我瞧瞧。”

    聂凡自衣袖里捻出一只竹镖递给他,脸上困窘:“……我不是要偷东西。”

    江小曲将他本能的羞赧全看在眼里,不禁莞尔:“逗你玩的,不然也不会带你来这了。”

    将注意力转回手上的竹镖,端详半天也琢磨不出什么蹊跷:“你藏镖……是不是表示这镖有什么问题?”

    聂凡踟蹰半晌才轻声回道:“这不是四季门的镖。”

    怪了!我分明听见起叔当时的确喊了一声,难道是我听错?

    “你见过四季门的镖?”

    淡漠目光里再度透出有如坯刀的力度,那力道比之前看过的都要来得强硬许多:“十三年前,曾经见过。”

    江小曲盯着他眼底那抹力道,有些疑惑:“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能记得清楚?”

    聂凡未答,仅是垂眸望着地面。

    借着微弱的月光,翠绿竹镖怎么看都与传闻中的样式相符。

    江小曲纳闷:“这竹镖跟你所知道的有什么不一样?”

    聂凡伸指划过竹镖上的纹路与弧线,“四季门的镖以青面为正,四个角应是顺着日晷轨迹延伸,象征四季的刻纹是由内往外、直到透出翠绿一面,故里边的刻痕较外边深。”

    “你才瞧上一眼,就能认出这只镖跟印象里的不同?”

    望着聂凡年轻面庞,江小曲直觉对方与自己年龄相近,讶异看着手上竹镖,为他惊人的观察力感到钦佩。

    “水门擅剑,没听说过对暗器一类也有这等了解,只在十三年前看过就能一眼识破镖的异处。”

    聂凡压低了一对温眸,天下所有的镖他都能不认得,独独四季门的镖、只有四季门的镖……

    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聂凡垂低了眸,淡淡一声:“……我一个人,时间多。”

    江小曲捏着镖细看,“四季门的天象术从不外传,有谁能用假的镖做到这等地步……”

    “天象术”是四季门的绝学,以镖为芒星、大地为苍穹,不知是镖有机关还是人有异能,四季门能以竹镖钉住地面敌方身影、进而达到牵制动作的效果,其状恰似夜空里的天象,故名之。

    江小曲肯定自己两度亲眼见到闻人起给人钉住了地面斜影,否则也不会错失对聂凡下手的最好时机。

    聂凡也想起当时自己感觉到的异样,蓦地一问:“他们为什么不钉住我?”

    “是啊,那个左眼有疤的人一眼就认出水门的剑,为什么只钉住起叔?”江小曲也疑惑,目光落回镖上:“可如果这不是四季门的镖,是谁想嫁祸给四季门?”

    聂凡想起了当时的味道:“硫磺。”

    江小曲顿了顿:“我就说那股味道挺熟悉的,一时没想起是硫磺。”

    他凑鼻在竹镖上一嗅,果然有股熟悉臭味。

    “想起来了,差点就忘了他的瞬移,那是冲门才有的特殊能力,难怪速度能跟上你跟起叔,我当时应该要马上想到的……不过既是绝学,冲门又为什么能用竹镖做到这等地步?”

    他反应快得让聂凡有些讶异,这个龙种好像也没表面上看起来这么不正经……

    江小曲纳闷回头,眸中漾出青光,“冲门嫁祸四季门……他们之间曾有什么过节吗?”

    “符夭连同四灵,去岁一起死在四季门。”

    “看来又是符姝搞出的鬼!”江小曲摇首笑出声,“不过她劫错人啦!想要云门依附至少也该抓昊天,起叔年事已高,许多云门的事都不插手了。”

    “她要的是龙种。”聂凡一直没忘了黑衣人的目的。

    江小曲瞇了瞇眼:“这女人……这么想嫁人呀?”

    “……”这个龙种真是正经不过一刻。

    “我有问题问你……”江小曲寻了块大石坐下,不着痕迹地伸手揉着暗暗发痛的脚踝,“百里村是个没没无闻的小村,我从没见过十二门的人上门,是谁让你来找龙种的?”

    “火门捎了封信告诉我,龙种就在澧州的百里村。”

    “火门!?”江小曲眼珠转了转,“符夭不是死了?”

    “据路葵所称,信息概由火门长老发出,并不能知晓是何人发出。”

    “不过符姝是针对龙种来的,她应该不会有这份心思让你来寻人。”

    聂凡颔首赞同,“也许是符翁曾经托人告诉我的。”

    “上回你说聂叔叔与符夭是故交、你又是符夭救过的人,执着要找龙种岂非跟符姝背道而驰,为什么……背叛符夭?”这词汇听来伤人,但江小曲实在是想不出更恰当的句子了。

    “这是他答应我的事。”聂凡如实回答:“十三年前……他曾经答应我的。”

    好像提到聂凡,所有矛头总会不自觉地全指向江小曲最想遗忘的十三年前。

    江小曲是真的想忘记回忆里揪人心痛的一晚,手指顺过头上一绺乌丝绕上指间,默默别开话题:“你真没见过符姝?”

    聂凡无声地摇头。

    “这个突然冒出的女儿究竟哪里来的?”

    “她是半年前才出现在洛阳。”

    绞着指间青丝,江小曲还是捋不清里边出了些什么状况:“半年前也就是符夭死了之后……可曾听闻过她什么事?”

    “此人极为神秘,见过之人少之又少,除了天劫外,并未听闻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江小曲绞着指间柔丝,细细思索:“大动作搞了天劫却又将百姓引开、不受波及,符姝肯定在谋策些什么……”

    符姝固然怪异,不过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得先到苏州一趟才行!

    江小曲蹒跚步伐绕到树干后的草丛里,拖出一只破烂竹筏:“太久没用都烂了,得修一修。”

    聂凡有些讶异:“这里有船?”

    江小曲顿了顿,唇边浅浅勾出萧瑟笑容:“是我以前用的竹筏。”

    聂凡很是欣慰,这回终于不用再去抢船了。

    “我来修。”

    “你会修?”江小曲完全没有要推辞的意思,“是了,你说过你会做很多事。”

    聂凡手下顿了顿,凉凉一句没有温度:“我一个人……时间多。”

    江小曲定定望着他,方才就觉得他在说这话时,语气有些不同于平常,这回再听一次更是凄凉。

    水门不若其它门族被肃清、贬为奴籍,日子应当也不是过得太惨,为什么他脸上会有如此落寞的神情出现?

    眼角余光瞥到他领口一小片暗色,江小曲伸指触碰、聂凡疾退两大步、面上惊恐。

    “你……!”

    江小曲见他反应甚大,不禁失笑,将手指伸到自己锁骨处点了点:“你的伤……要不要紧?”

    老实人让歪龙种吓坏了,见他动作才想起脖颈上被竺昊天留下的那道浅浅血痕,微微摇首:“无碍。”

    也不过吓你几回就能怕成这副德性,真是个老实人!

    江小曲目光直勾勾往聂凡身上瞧,对这位水门的叛徒之后,他难得又多了几分兴趣。

    扭着指上乌丝,江小曲径自坐在一边大石上做他该做的事──偷懒摸闲。

    那头聂凡提剑自老槐上砍落几绺藤蔓,挽起衣袖、露出一直掩盖在衣袍里的两条结实臂膀,毫不马虎的编绕出一条条捆筏用的绳状物。

    他手下编织速度飞快,动作虽轻,扎起的竹筏却十分稳固,不多时,一艄竹筏已然成形。

    “何时出发?”聂凡忽地一问。

    江小曲抬眼望天瞇了瞇:“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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