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近申末的金乌缓缓落下,留下了满天勾人怀旧的余晖,偏乡落后小村吹过阵阵让人哆嗦寒意,地面斜影被拉长许多。

    聂凡与路葵在原地站了好些时间,远远看着两人一来一往似乎正交谈着什么,迟迟不见归来的迹象。

    主仆二人只好再一次回到茶棚下乖乖待着。

    按规矩,他俩又得缴钱了。

    路葵实在气极,不过又不能叫自家公子在一边傻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取出一块碎银子往桌面拍上。

    这一两银子除了有得坐之外,剩的就是一壶凉凉白水跟几颗淡而无味的白饼。

    不料这回老周不仅奉上了热呼呼的茶水与香气四溢的胡饼,还有一碗令人垂涎三尺的炖羊肉。

    “嗳嗳,我们可没额外点些肉什么的,天知道你这死要钱的茶棚这回要敲我们多少竹杠,拿走拿走。”坐着喝口无味的清水和几颗无味的白饼就要一两银子,路葵想到腰上那只干瘪钱袋,见到肉简直笑不出来。

    “这顿不要钱。”老周又恢复前两日的平和,稍早龇牙裂嘴的模样已不复见。拉过披在肩上的布巾抹了抹脸,推回路葵桌上的银子、拐着一条腿转身就走:“小曲吩咐的,你们快吃,要让村正知道,我会挨骂的。”

    聂凡才给人莫名其妙抡了一拳,路葵一听更加不敢动筷,“他有那么好心?你们不会是在里边下了什么蒙汗药想抢劫吧?”

    “大家都要生活,别以为只有水门得为难自己过日子。”

    憋了一天,路葵终于忿忿拍了桌面一掌,“你什么意思!”

    老周蹙眉睨她:“昨晚他送去的东西都吃了,要真下了药,你二人还能如此活蹦乱跳?”

    “昨晚那些食点是他送的?”路葵有些不可思议,这歪龙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吃。”聂凡想都没想就拣起桌面长筷、挟了块肉往嘴里送,吞咽之后还朝老周点头致谢。

    “……公子!?”路葵没料到他说吃就吃,担忧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聂凡摇了摇头:“路葵也用,味道很好。”

    “哈,还是你识货。”老周得意一笑,“小曲就爱吃我的炖羊肉,三天不吃他就浑身不对劲。”

    路葵一听也忍不住伸出筷子挟了块羊肉送到嘴里,肉汁里的鲜味与咸味让她忍不住又挟了第二块。

    老周见状乐得开怀:“是不是?滋味好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坏了,两人一来一往,没几眼便把一碗炖羊肉给吃得干净。

    村人老丈还在伊呀拉着二胡,扯开嗓子唱着自己最爱的诗词:“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老者似乎特别喜爱这首诗词,迫切寻找龙种的聂凡却从来没有仔细细听,这回捕捉了其中几个字,似乎能听出几分味道来。

    老周跟着那头的调子轻哼,手边忙着擦拭一旁空桌,他没回头,却突然冲了一句出来:“耐心点,总有一天小曲会懂的。”

    聂凡目光落到老周身上,此人很是特别,虽不起眼却时常在背地里做出大胆举动,明明对闻人起畏惧非常,可是不管是昨儿溜出去还是眼前这些食点,他对江小曲的要求几乎是言听计从。

    聂凡起身施揖:“聂凡斗胆,请教前辈何人?”

    老周扭头定定望着他,目光柔和许多:“跟你们一样,都是十二门落难的人。”

    这话听来没什么,可听在聂凡心里却十分温暖,他一届叛徒之子,不让人冠上“害人落难的加害者”名号已是十分难得,从来也不曾被视为“落难之人”。

    路葵性直,没听出弦外之音:“你也是十二门的人?”

    老周笑了笑:“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百里村住的都是这些年被云门救下的门人,没见到那天你主仆一入村,大伙见到你们就讨厌吗?”

    “你们这村子的人嚼铁片过日子呀?讲话都非得带把刀给人刨骨削肉似的。”思及那些对聂凡的指责,路葵真是满肚子怨气:“那年我家公子才多大,他能怎么叛变?”

    老周盯着聂凡,心里无限感慨:“莫说你家公子……就是水门聂宁,我也很难想象他会叛变……”

    路葵懵了,从没想过十二门里,还有人是站在水门这边的。

    聂凡纳闷:“前辈认识家父?”

    “铁面聂宁,十二门没有人不认识吧?”老周笑了笑,一拐一拐离去。

    聂凡还想再问,被远方传来一声大喝打断──

    “闻人起,把龙种交出来!”

    聂凡闻声提步一跃、翻腾身影,足下飞点,急急往村口奔去。

    老周扭头望着聂凡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好孩子,我只能帮到这,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去争取了。

    路葵顾不上跟老周说上几句感谢,抱着皜白长剑忙忙追在聂凡身后离去。

    “起叔,你又来了。”江小曲翻过白眼,懒懒抛开被啃得干净的果核。“这招你都用过好几回了,下次换个新花样吧!”

    手边忙着与数名蒙面黑衣人过招的闻人起,面上有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还满腔感人肺腑、后头就接上这种戏码,你玩不腻啊?”江小曲对于突然冒出的黑衣人分毫不以为意,找了个好位置、懒态万分靠上邻家的夯墙,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打斗画面。

    事实上,为了让江小曲能重新寻回斗志,闻人起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自己绑自己的技俩也用了好几回。

    头几次,年纪尚轻的江小曲还真的提心吊胆过,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完全不当一回事了。

    闻人起会意过来,连忙辩解:“这次是真的!”

    江小曲扬扬眉角,唇边笑意不减:“都让你骗那么多年,起叔呀起叔,你真是怪不得我不信你啊!”

    闻人起愕然:“我还要替你去寻人,难道这你也不信?”

    “我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想旧戏新唱也得变些新花样呀。”他一脸没心没肝的嘻笑,差点没当场气死闻人起。

    “昊天真的探得他的消息,你要相信我!”

    江小曲昂着下巴睨他,唇边挂着懒懒邪笑,这头老狐狸还真是不死心!

    既然你这么想要自然盟复出,我就让你这些云门的门徒先试试叛徒的滋味!

    眼见聂凡身影已经飞快来到不远处,江小曲换了副带点着急的神情:“这些人是来抓龙种的,你快救起叔,他年纪大,打不过这么多人的!”

    五六个黑衣人闻言飞快抽出腰上暗藏的一对双锏,齐往闻人起一拥而上。

    看着江小曲煞有其事的目光还带着促狭笑意,聂凡是真不懂这位龙种到底在什么样的节骨眼,才会生点紧张感出来。

    “我真的会被你气死!”闻人起面色铁青地与对方几人打得难分难舍,他看来虽老,身手却不老,随手抄过邻人家晒衣的竹竿便呼呼挥出几棍,竹竿没铁锏来得坚硬不摧,不过长度倒是优点之一,好几次打得对方忒是不敢靠近半分。

    猝然间,对方凌空飞出数十道锐利竹镖,直挺挺钉入地面上闻人起的影子,让他动弹不得。

    闻人起一怔:“四季门!?”

    聂凡视线飞快扫过钉入地面的竹镖,拧起眉:“路葵!”

    “公子,接剑!”

    不待聂凡再多说几个字,皓白长剑直追他身后疾行,旋身稳稳抄过长剑,剑身出鞘、削铁如泥,隔空划出几道剑气往地面的竹镖砍扫,竹制镖体应声而破,闻人起再度恢复自由。

    “……那把剑!”一名身形娇小、左眼上带疤的黑衣人瞇了瞇眼:“你是水门的人?”

    “水门!?”几个黑衣人一怔,立即分散出三名人手应付聂凡。

    只听闻人起咆啸大吼:“当年水门跟四季门连手迫害十二门,现在你又带着四季门上门劫龙种!”

    “啧啧……你这个老东西,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江小曲一旁惬意观战,半分紧张感都没有。

    聂凡掠出身影与众人周旋,澄亮莹白的剑身在夕光下剜出炫目剑花护住闻人起。

    然而这样的护卫在闻人起眼里并不讨喜:“滚开!不需要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叛徒来救我!”

    聂凡让他一竹竿扫上腰际处,掠步连连退开:“……闻人前辈!”

    闻人起半分不领情:“谁是你前辈!”

    聂凡再度回出耀目剑光,除了几名黑衣人外,闻人起也时不时的朝他出击,为不伤及闻人起,他手上剑气杀意减弱了几分。

    路葵气喘嘘嘘地追了上来,在江小曲身边停下:“……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江小曲眼珠子没离开过眼前的混战,对于聂凡的好身手流泄几分赞赏,“老实人手脚还挺利落,水门那把剑真是传对人了。”

    路葵见他还有心思在自己面前风凉,脸上一阵懵:“你就要一直站在这吗?”

    不是说是龙种?

    有这样不负责任的龙种!?

    “不然呢?”眼前杀得双眼发红、愈打愈激烈,江小曲看得更是津津有味,一点要插手的意思都没有。“我又不会武功,站出去送死不成?”

    “不会武功?你刚刚还打了我家公子一拳呢!”这无赖打完就不认账了?

    江小曲朝她挑了挑眉,唇掀懒懒一抹微笑:“看不出来方才是你家公子让我吗?”

    “啊!?”路葵这下是真的懵了,这人到底是不是龙种?

    不是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是要使唤我家公子呀!

    见她似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江小曲也纳闷:“我不会武功是很奇怪的事吗?”

    顺着路葵的方向,江小曲见到那头小仓前、空地上的日晷阴影已然滑到申正与酉初的交界。

    一见自由的时间又到,江小曲只剩满面兴奋:“别玩了,快锁门吶,我要下工了!”

    “臭小子,现在这环节你就只顾着要锁门吗?”闻人起巴不得自己能再多出一只手、捏死这可恨的臭小子。

    “是你自己说锁门很重要的,现在又不重要啦?”江小曲不揶揄他就浑身不自在,见闻人起气得一张老脸扭曲、足下一滑,差点给黑衣人打个正着,他这才大发慈悲又一句:“好啦,我去锁,你把钥匙扔过来,一会儿自己回云门去,明儿个我来开门。”

    闻人起吼了一声:“你只在乎钥匙吗!?”

    “啧!那你又不快点,我今晚还约了人在村外赌一把,去晚就没得玩了。”

    “江小曲!”除了怒吼,闻人起再也吐不出其他的字眼,只能再一次重复:“这次真的是真的!”

    路葵被两人莫名对话搞得一阵懵:“什么真的是真的?”

    江小曲捧腹大笑,再一次对闻人起喊道:“好啦,信你就是了,快把钥匙扔过来。”

    “我说了这次是真的!”闻人起手上飞出两拳,嘴上还不忘再一次强调。

    你还装!

    次次掏心掏肺的重申只让江小曲歪脑筋再起,直想教训这嘴硬又爱卖弄苦肉计骗人的糟老头。

    江小曲双手抱胸瞇了瞇眼,朝众人喊了一声:“只有这老东西知道龙种的下落,想找龙种的快把他抓起来!”

    “臭小子!”飞身扬腿扫出一脚,闻人起气得头上都要冒烟,无奈自己造业太多次,现在说破了嘴也换不回信任。“我说了这次是真的!”

    江小曲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心坎里,唇边只有促狭:“说真的,这回你的人肯定是占不到便宜,还是快把钥匙扔过来,说不定等我门锁好,这些人也全让老实人收拾得服服贴贴。”

    才说完,围着聂凡这边的人影顿时倒下了两个,江小曲又一派轻松:“看吧,别玩了,快把钥匙给我。”

    “闻人起,把龙种交出来!”

    黑衣人一见打不过聂凡,面罩下吹了两声响哨,一边的屋舍上转眼竞相窜下连连黑影,来人有的持横刀、有的挟双锏,来势汹汹。

    望着从天而降的几道黑影,江小曲瞇眼不耐,云门的门徒真都没别的事干了,成天只想着要逼龙种出面呀!

    江小曲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村正吶,你这回还真是落了不少本,一次叫了这么多人?”

    “我……”闻人起一时反应不及,被新加入的黑衣人横刀一挥给划破了背。

    聂凡挥剑欲相助,然而两人四手难敌众人,眨眼瞬间,聂凡洁白大氅便给人硬生生斩去一截衣袂。

    路葵捏了一把冷汗:“公子!”

    闻人起跟聂凡身手极好,被这突然冒出的一群黑衣人在速度上占了极大的优势,连江小曲都有些诧异:“……是真的!?”

    江小曲瞪着那头被划断衣袂的聂凡,扎实愣了好一会,直瞪眼前陆陆续续窜出的黑影有些迟疑,扭头看了身边和自己一样平安无事的路葵,江小曲再度否定这样的想法。

    一定又是骗我的,如果是真的,我跟路姑娘又怎么会不受波及?

    这样的想法下一刻再次翻盘。

    聂凡跟路葵是近几日才来到百里村,不明白这样的打斗在村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过对于知道闻人起常常自己绑自己的村人来说,大伙非常习惯这样的打斗出现在村里。

    村人林四抱着跟江小曲一样的想法走出屋外看热闹,这场打斗多了所谓的“四季门”跟叛徒水门,精彩程度比以往更甚,林四看得颇有几分滋味,不料还没来得及一声喝采、一刀给旁边的黑衣人划破了肠肚。

    鲜血洒了一地红艳,江小曲终于不得不相信闻人起所言──

    这次是真的了!

    “林叔!”瞥见一边屋舍里还有几个人纷纷露出脸,江小曲连忙大喊:“快退!全部进屋子里去!”

    “公子小心!”路葵见聂凡被好几个人包围也忍不住心急大喊。

    江小曲飞快掏出一只竹管,抬眼往霞空望去,找到天边一朵微微渗出些许光芒的云层,对准了那朵云便拉开竹管底部细绳,刺耳喧嚣的炮竹声引起众人注意。

    娇小的黑衣人朝江小曲望过一眼,不知何故的,原先还有五尺距离的两人,眼睛眨都来不及眨过,黑衣人瞬间几个残影闪过便矗立到他面前。

    江小曲瞪着来人惊为天人的速度,纳闷皱了皱眉。

    那人一手提了把雪亮横刀,另一手则攫住了他脑袋上的乌溜发束,毫不客气直瞪比自己高了几寸的江小曲。

    江小曲瞥过他左眼皮上的一道深疤,鼻息间窜入一股香味夹杂着熟悉的臭味,一时间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味道。

    给人揪在手上,龙种还是一点自觉都没有,开口便嚷嚷:“嗳嗳,别揪呀,我晚上还要跟村口的黄家闺女私会呢。”

    “江小曲!”聂凡与闻人起一见他被逮住,顾不得再多打倒几个人,拚命想钻出周身人群的包围。

    逮住江小曲的黑衣人发现聂凡与闻人起紧张的神色,直觉手上这个人似乎来头不小,横刀架上了江小曲细白脖颈:“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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