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不远有间草房是附近的小赌坊,常年聚了些地痞无赖和成日无所事事之徒在此处出没。

    江小曲平日也挺爱来赌坊玩上几把,只不过今晚的他显得兴致缺缺,独自一人斜靠夯土墙、坐在角落老旧桌边,修长的指头灵活把玩着一枚铜钱。

    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皜白长剑与其主人。

    他永远也忘不了十三年前那晚,正是因为那把剑的主人出卖了十二门、换取水门一世平安,他们才落得如今下场。

    他更忘不掉那晚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那端跟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兄长就这样活活被丢在濂门里等死……

    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自己?

    为什么要无理取闹去争那只镯?

    当年不懂龙凤镯的用处,一心埋怨自己为了那破镯子丢了与亲人相处的最后一刻。如今懂了,自问的是已经争到了镯,为什么保不住自己想留下的人?

    江小曲掐紧指上铜钱,瞇起长眸,眼前还能浮现自己后来偷偷回到濂门大宅,那里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副凄凉。

    枯焦黑透的屋梁混杂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血臭味,那晚牺牲死去的尸首早已让人清毕,除了地面泼了满院骇人的铁锈血色,他连半具亲人、门人的尸骨都没能找到……

    李胖刚输光了口袋里仅剩的银两,一抬眼便见他难得正经的严肃表情:“嗳,小曲,今儿个不赌啊?”

    江小曲闻声抬眸,唇边泛出惯有邪邪微笑:“怎么?你急着输呀?”

    陈狗也抛下手边的赌局,挤到他身边长凳坐下:“嗳,小曲,听说你们村子今天来了对气质不凡的男女,那娘子……”贼贼一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有没有黄家闺女标致?”

    “那对男女可不是好招惹的,”江小曲伸指抹了抹陈狗油腻肥颈,笑着警告:“你这颗脑袋若还想要,离他们远点。”

    “嘁!你就爱唬人!”李胖其实是条瘦棱棱的干苗,凑上前来,细细长眼睨过江小曲:“上回你也说起叔不好惹,让我们离他远点。”

    江小曲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陈狗咧开一对厚唇:“他上回输得精光没钱还,骗起叔说你还欠他十两,起叔当下就爽快的把银子点给他了。”

    江小曲闻言微微一怔,拉过李胖骨感手臂掐了掐,心道起叔真是给足我面子,你这两条膀子居然还完好健在!

    李胖被掐疼了,没好气抽回自己的手:“嗳,说真的,那对男女身上究竟有没有什么油水能捞?”

    江小曲冷冷哼笑:“说了危险还要去送命,要不信,你们自个去试试水深?”

    闻言,陈狗脑袋里倏地闪过一条身影,脸色大变、连忙摇手:“不试不试,上回你们村那个人才把我打得两个月都下不了床!”

    经陈狗一提,李胖也想起那号人物,搓了搓发寒臂膀、打了个哆嗦:“是啊,他吃什么长这么大一只,根本就不是正常人。”

    “他呀……”江小曲捻着指上铜钱笑了笑,“天生就特别高大,不过他最近似乎不在村里,好些天没见着他了。”

    这两个傻小子,你们都敢跟他师父伸手讨钱,还会怕他!?

    江小曲心里窃笑,真是傻人有傻福。

    李胖陈狗相视一眼后频频摇头:“算啦,我别处捞去,不跟你们村里的人过不去。”

    陈狗揉揉面上大鼻子,瞥见桌面上排列齐整的五枚铜钱,好奇也问:“一整晚见你闷闷不乐坐在这,研究些什么?”

    江小曲目光落到桌面,瞇起眼:“我在想……今天究竟算出了什么样的运势。”

    “算运势?”陈狗一把捞过江小曲瘦弱身躯,“你这小子要出远门啊?”

    李胖眼睛为之一亮,“嗳,都是兄弟,上哪捞去也算我们一份。”

    江小曲闻言失笑:“兄弟都在这,我还能上哪?”

    “嘁,有钱不赌,没事你钻研什么运势,咱们这小赌坊谁能赌得过你?”李胖讪讪挥手,“走啦,到桌上替我赌一把,我今儿个又输光了。”

    江小曲哭笑不得,赌徒其实玄奇得很,愈赌的人愈输、愈输的人愈爱赌。

    叹了口气,江小曲也问:“你们一共欠我多少?”

    李胖陈狗登时一愣,异口同声:“问这干嘛?清账啊?”

    “今晚我跟你们赌一把,”江小曲捏着手上那枚铜钱,“只要你们赢了我,前帐一笔勾销。”

    李胖陈狗眨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嗳,小曲,你知不知道我们欠了你多少?”

    江小曲快人快语:“赢这么多次,哪能知道究竟多少。”

    “我二十七两。”

    “我三十六两。”

    江小曲瞇了瞇眼,唇边笑意不减:“听起来……对你们来说,应该是笔划算的买卖才是。”

    李胖皱起眉:“你真不后悔?”

    江小曲看着桌面铜钱,耳边彷佛又听见东方辽的叫唤,他捻着钱币若有所思:“我最珍贵的花……早在十多年前输掉了……”

    “花!?”

    “没什么,你们赌不赌?”

    江小曲掩饰的很好,两人并未发现他的异状,只当这小祖宗曾经看上了哪家的丫头没来得及娶过门,给人捷足先登了。

    李胖跃跃欲试,临门之际又忙忙喊停:“嗳嗳,慢着,你若赢了,我们拿什么赔你?”

    江小曲笑着摇头:“若输了,你们今晚早些回去睡觉,别让家人担心了。”

    睡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李胖陈狗二话不说便应了,谁都没听出江小曲话里的萧瑟。

    “你们选一面,正还是反?”江小曲懒懒将两肘撑上桌面,“我就挑你们选剩的。”

    李胖陈狗交换过眼神,齐声喊道:“反!反了你这小祖宗!”

    “那我便是正面了……”江小曲愣了愣,定定望着两人,手中铜钱迟迟未抛出。

    李胖陈狗见他面上僵化,忍不住皱起眉:“你不是要反悔吧?”

    赌坊规矩一掷千金、愿赌服输,最禁不起人出尔反尔,三人因赌结识,虽常年混到一块也一样要按着规矩来。

    见他不答腔,李胖有些不高兴:“说得出就别反悔啊,小曲!”

    江小曲看着桌面上的五枚钱垂眸思量,蓦地弹指抛出铜钱,亮澄澄的钱币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弧线,被坊中几盏不怎么明亮的灯火照出耀眼。

    喀……喀……喀……

    铜钱一眨眼又落回桌面,李胖陈狗盯着弹跳之后自转不停的圆形残影直嚷:“反!反!反!”

    江小曲看都没看那铜币一眼,静静盯着眼前动也不动的五枚钱,心中思忖:……今日卦象,究竟是一三卦还是三三卦?

    铜钱终于渐渐安份下来,李胖不可置信的瞪着铜钱的正面:“见鬼了!这样都反不过你这小祖宗!”

    江小曲目光扫向那枚钱,瞇起眼:“居然真中了!?”

    陈狗好奇看着他直盯铜钱:“什么中了?”

    “没什么。”江小曲敛回思绪,一掌晃过六枚钱上方,转眼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催促也道:“回去吧,你们答应我的。”

    愿赌服输,江小曲笑着目送李胖陈狗讪讪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想起了从前,他看着两人背影,突然有些怀念起在十多年前老跟自己凑到一块的两位竹马之交。

    搓了搓手指,六枚钱再度回到江小曲指间灵活翻动着,他把玩着手上铜钱,心里有些纳闷:“天火……同人?”

    唇角苦涩笑了笑,江小曲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一个叛徒之后、一把皜白长剑、一个无意间摇出的卦象,让他不停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

    濂门孪子是成对的,没有你就不会有我……是我亏欠你,我会用一辈子来还……

    江小曲望天长叹一口,初冬凉夜寒不过心里往昔,他甩甩头不愿再想:“……得找点事做才行。”

    ●

    子时,百里村静得像座坟场,除了几户人家窗边的小小灯盏外,只有月光微微撒落浅浅光辉。

    一条闇黑人影扛着铁锹由远而近,踩着轻快步伐前进,来人并未提灯照样凭借直觉一路摸进山道树林里,寻上某处站定:“北十步……”

    他专心数着自己脚下步伐,丝毫未觉自己身后跟了一条纳闷的人影。

    “八……九……十……咦!?”

    铁锹敲上土包翻了翻,摸了好半天都不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东十步……八……九……十……奇怪,怎么又没有?”他换了个方向摸索,这回先伸手探过土包,发现早已被挖开一洞。

    他蹲地想了想,或许是有些焦急,一起身就直接大步往下个方向跨去。

    “你走偏了。”一句沉沉声嗓自背后凉凉传来。

    江小曲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肩上铁锹旋即往身后黑影用力扫去:“谁!?”

    挥扬铁锹的手被人极快稳稳攫住,一股浓郁檀香扑鼻扫来,来人腾出一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登时拉长身影,将对方脸庞由颔下往上照,把那张面无表情照得像鬼。

    “江公子。”鬼开口了,嗓音平和有礼,没有拖着长长尾音。

    江小曲认出这个不陌生的声音,没好气揪开他持火折子的手,往一旁抬高几分照看:“谁让你光这么照的,想吓谁?”

    聂凡瞟过手上火光,不明白他敢一个人深夜不持灯火在山上乱窜,为何打个招呼能吓成这副模样?

    “你心虚?”

    “我胆虚。”江小曲随口应了一句。

    “可是胆虚寒?”聂凡不假思索,提起他左手腕桡骨突起处捏了捏,正经八百:“此病苦眩厥痿,足趾不能摇、不能起,僵仆目黄,失精。”

    江小曲有点懵:“啊!?”

    “可是虚烦不得眠?”聂凡一本正经又问。

    ……你搞错我的意思了!

    “嗐!放开!”江小曲不耐烦挥开他的手,不想跟他纠缠下去:“你怎么还没走?”

    聂凡不解的眨眨眼:“我该走吗?”

    江小曲拱起一边眉,有点搞不清楚这人怎么一回事:“难道你该留着?”

    听不出来人家要你滚!?

    聂凡试着从他表情琢磨意思,思虑片刻才顺过垂在颊边的鬓毛:“我找人,人未寻到,不会离开。”

    “大老远从邙山跑到这小村落找什么人?”

    或许是江小曲的态度太过坦然、也可能是聂凡寻人心切,他并无意识到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来处。

    “你该知道?”聂凡本着极致诚心的反问,原先下一句是想着要接“若你知道,是否愿意助我寻人”,却不料前头那句就惹得江小曲气得牙痒痒。

    “我是这个村的村正,你说我该不该知道?”

    “一个村有两位村正?”聂凡是真懵,没记错的话,闻人起也是村正,这村有大到这种地步吗?

    还是极度诚意、还是引来江小曲一阵不快白眼。

    “来年就是了。”江小曲自问很少不耐烦,怎奈这家伙说话横冲直撞、不懂拐弯还不得应变,尤其脸上那副淡然的面无表情,让这些话更教人莫名的想生气。

    “那就‘还不是’了。”又是一句让人火冒三丈的回应。

    淡淡几个字在江小曲听来十分不顺耳:“你……!”

    不待江小曲想出怎么骂人,聂凡捷足先登指着地面土包:“土里的东西是你埋的吗?”

    “是啊!又碍着你了?”

    “你跟谁玩?”

    “我跟谁玩你管得着──”猛一回神,江小曲这才惊觉不对劲:“你怎么知道土里有东西?”

    “我全挖出来了。”聂凡指着不远处河道上的一处平坦,几样假货正摊在那里吸收日月精华。

    “你为什么乱挖我东西!”江小曲有些气急败坏,二话不说,大步往河道行去。

    已经走出了好段距离,聂凡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跟上:“江公子,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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