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的时候,邻居家的石头搀扶着陈茶彦坐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
陈茶彦则负责拿跟树枝教石头写字。
石头他娘说石头不爱说话,为人内敛,唯独喜欢的事情就是读书。
偏偏他爹死得早,母子俩相依为命,根本也拿不出读书的钱,是以石头也时常眼巴巴地围在陈茶彦的榻前,希望他可以早点恢复健康。
“哥哥,你的衣服……”
在写到“恶”时,石头惊愕地发现了陈茶彦衣服上洇出的颜色
陈茶彦起身,从墙角下扯了把草进到屋子里后才撩起衣服,见那伤口再度溃烂流脓……
他咬着牙,将手里一把干草按在了伤口上,又拿来一块纱布紧紧缠裹上去。
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茶花为他减少忧心,看着茶花抚着新裙隐隐欢喜,看着她一点一点减轻负担……
陈茶彦只能努力配合着自己妹妹的努力,每日的汤药、补品、肉汤,他都一个不落,茶花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可有些东西,就是不能如愿。
这里寻常的大夫都只是一些略通药理的普通老百姓罢了。
真要遇到了头疼脑热以外的毛病,他们那些药材实则也很难起到作用。
但陈茶彦已经不想再让茶花继续为自己担忧了。
石头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的举动。
陈茶彦放好了衣服后,神色如常地朝他道:“别让茶花知道。”
石头咬着手指,懵懂地点了点头。
整整一个白天。
茶花在陈茶彦不知晓的情况下,去过了当铺,亦去了田掌柜那里。
田掌柜听说她要借十两银子,二话不说便取了一吊钱塞到了茶花手里,劝她别再管陈茶彦。
十两银子对于当下的田掌柜而言,他自然是拿得出,但问题是,茶花她还不起。
要田掌柜以白送茶花十两银子的心态去借她,他显然与茶花没有这等深厚的情分。
毕竟对于小姑娘而言,只要放弃她那负累的哥哥,她就再也不用这样辛苦,也不必拮据度日。
茶花向所有认识的人去借钱,可几乎所有人都如田掌柜这般,希望茶花能够主动摆脱她那病痨哥哥。
在所有人眼里,茶花的哥哥是一个无底洞,是迟早会拖垮茶花的必死之人。
可茶花却还是攥紧了手指,拒绝了田掌柜给她的一吊钱,离开了那里。
借不到钱,一旦贵人报了官,且不说茶花如何,哥哥却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天暗下后,坐在镜子前,茶花没有分毫的睡意。
镜子里的小姑娘洗去了脸上的褐草,许是与她从前鲜少出门见光的缘由有关,那面颊上的肌肤便好似初生牛乳般,细腻雪白。
小姑娘蝶翼般的眼睫扑闪几下,却突然听见了外头轻微的动静。
她起身走到哥哥的房间,低头亦是瞥见了陈茶彦衣服侧面沁出来了丁点脓液。
然而茶花却只是替哥哥盖好了被子,并没有说什么。
哥哥吃了那么多的药和补品,伤口却仍然在恶化的事情,她不是不清楚……
若换做旁人,也许早就绝望了。
就像田掌柜说的那样,抛弃陈茶彦才是最好的选择。
茶花虽然也是宣宁侯府的亲眷,但她被幽囚那样久,根本没有人会知晓她的身份。
只要她毫不犹豫地抛弃陈茶彦,不管去哪里,都不会再过这样如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更不用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生活负担。
每日一张开眼睛便是想着如何赚钱,这才导致她遇到贵人丢下的金贵物件,明明知晓是不妥当的,可偏偏怎么也抵挡不住那样深的诱惑。
可偏偏……茶花就是做不到。
茶花站在榻前良久,却蹬了鞋儿,缓缓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就像小时候做了噩梦那样,将自己整个都蜷在了哥哥的身侧,轻轻拽住他的衣角。
可眼下哥哥却很瘦,很弱,身上散发着一股腐坏的气息,恍若一块坏掉的木头。
受伤的地方正在不断地腐烂、流淌出恶臭的水,连象征着生机的呼吸,都微薄到极难察觉。
就像那时候,茶花躺在母亲冰冷的尸体上,躺了很久很久。
腐烂的尸水从母亲的身下不断流淌出来。
茶花不明白缘由,却极努力地反复擦去。
后来母亲的皮肉上爬满了虫子,茶花便用小手一只一只地摘去,从母亲的头发丝儿里到眼皮上,甚至是嘴角……
天黑下来后,茶花便窝在母亲冰冷僵硬的怀里,习惯性地蹭着母亲的肩膀睡去。
她身上虽也都是母亲恶臭的气味,却安心极了……
只是很快,噩梦里的母亲便变成了哥哥。
好似下一刻,哥哥也会重复这样的经历,浑身上下爬满了需要茶花反复清理的虫子。
到了隔天。
陈茶彦一睁开眼看见身侧蜷成了一小团的茶花时还有些诧异。
他嗓子里生出几分痒意,却硬是忍住。
陈茶彦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哪怕日上三竿了也并不想将她叫醒。
倘若这一刻才是她唯一可以松懈下来的心安时刻,他作为哥哥,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着她。
茶花这一觉睡得很久。
醒来之后,她却又和往常般,叫人看不出来丁点心事。
待茶花洗漱干净之后,却又换回了从前那身灰扑扑的衣裙。
坐在那妆镜前,捣成泥浆的褐草一点一点修饰了那张漂亮的脸蛋。
而小姑娘昨夜在哥哥身侧睡了一宿之后却好似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般,那双柔弱的雾眸里再无犹豫。
……
赵时隽腿疼的毛病一直都没怎么消停。
萧烟娘去学了些手艺,回来给他变着花样纾解,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赵时隽歪在榻上看书时,目光瞥了萧烟娘那张艳丽的脸孔后,心中却道那丑东西样子不好看,但手还算得上是灵巧,身上的味道……也不至于令他反感就是。
这时冯二焦从外头进来,手里头却捉着个东西,“殿……公子您瞧,那茶花竟真还把扳指给还回来了。”
男人闻言,懒懒地掀起眼皮子朝他手上那块白玉扳指瞥了一眼,随即“哦”了一声。
“她还真有本事……”
冯二焦一脸稀罕,上赶着道:“奴才也疑心她怎就突然拿出了双倍的价钱从那当铺手里赎回来的,叫下人去查过才知晓她自甘堕落,竟朝那万紫楼里去过。”
“万紫楼?”
一旁萧烟娘诧异道:“当地的青楼可不就是这个名字?”
“是啊,她半点好处没捞着,还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上回主子刺她两句,她都挂上了泪珠子,这回吃了这教训后指不定要哭成什么样了。”
赵时隽目光冷冷地望着他那张停不下来的嘴。
还能是什么样,生得那样不讲究的尊容,哭起来总不会是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
“冯二焦,你说的那小姑娘哭起来难不成还能比我好看?”
旁边萧烟娘“咯咯”笑了两声,打量着赵时隽的脸色,倒是借机把话题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了。
果不其然,赵时隽垂眸朝她看去。
他挑起唇角,捏了捏她下巴,“烟娘竟是个很会哭的不成?”
烟娘面颊微粉,语气又娇羞起来,“公子想看烟娘哭,那还不简单……”
她说话间便红了眼眶,这回不知在哪里学的新套路,不似上回那样聒噪幽怨的哭闹,反而没了声息,只把眼睛一红,好似拧巴出了无数委屈般。
小娇娘低眉顺眼,就连语气都轻轻地。
“您今晚可要哄哄我才是啊……”
赵时隽看着她这幅变脸模样,也不知是牙酸还是怎地,却是沉下了脸。
萧烟娘见状不妙,赶忙收敛了演兴儿,心道那小姐妹的方法半点也没个准头,说什么男人好这一口才见鬼了……
这萧烟娘是个有眼色的,在男人脾气发出来前,很快便爬起来退出了房间。
冯二焦替了位置帮男人捶了捶腿,继续小声八卦,“想来扳指都还回来了,您也就不必再看那丑东西不顺眼了。”
赵时隽轻嗤了声,在这暴躁的情绪下,耐心几乎都要殆尽。
“冯二焦,她这样吃得起苦,耐得了劳,我再刁难她,岂不是显得我心肠很是刻薄?”
冯二焦干笑了两声,自然没敢接话。
赵时隽坐起身,手臂随意地抵在了微微曲起的膝上。
那连枝灯的烛焰映入他幽黑的瞳仁,却反而衬出了几分邪性似的。
“我现在倒也没那么想要她来求了。”
总记恨一个小姑娘当初在榻上膈应到他的事情,确实是显得他小肚鸡肠了些。
男人扯了扯唇角,缓缓偏头朝冯二焦道:“我就是想知道,她哭起来是什么样的——”
赵时隽倒是从来都没曾想过,有一天他腿疾犯了的时候,想要个人来主动侍弄他腿时,竟是件这般千难万难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被这腿疾折磨地睡不好,她又凭什么能睡上安生的觉?!
冯二焦听完他这话,却是当场懵在了原地。
他这会儿听到这话,只当赵时隽是嘴里发狠的话。
又一个时辰出现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里时,冯二焦站在冷风里才知晓,自家主子不是嘴里发狠,大晚上不睡觉,顶着冷风跑这里来。他分明是对他自己也狠……
赵时隽被这茶花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识抬举给弄得连那点时常挂在脸上的虚伪都省了去。
带着一群随从,男人站在这简陋的篱笆小院子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启唇吩咐道:“都把火把点上。”
“这夜里乌漆墨黑的不点灯,别没得叫人以为是什么土匪才是。”
满是讥讽的口吻,却叫人半点也不敢怠慢。
冯二焦提着手里的灯笼被那冷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赶紧就转身叫人把火把点上,腹诽这行径和土匪要是有分别那才见鬼了。
即便是真有分别,那也是他家主子比土匪更加可怕就是……
冯二焦搓着手上前去敲门,岂料那堂屋的门竟也没有关紧。
他用力推开,略是诧异地回头朝赵时隽道:“主子,这门没关?”
大晚上的不关门,这着实是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了。
然而这事情说起来却也发生得极不凑巧。
就在他们前脚来的功夫,茶花也才将将洗漱过。
待要睡时才发现药罐子里的褐草空了。
茶花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去取了些进屋,正打算不够再去的时候,就听见了院子外传来的动静。
对方动作之快,快到茶花都来不及出去关门。
“茶花姑娘,我是冯二焦,你可还记得?”
屋子里静悄悄的,冯二焦看着明明还亮着的烛光更是一头雾水。
赵时隽抬手在那门板上叩了两下,屋里才传来了略微惊慌的声音。
“我……我已经歇息下了,不便开门。”
小姑娘惶恐的语气传来,随即屋里的蜡烛也骤然被吹灭了般,霎时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赵时隽动作一顿,随即却气笑了般。
屋子里的灯上一刻还亮着,他敲完了门后便立马熄了。
这不是把人当傻子了?
只是这世上除了皇帝老子,能把他晾在门外的还没出生呢。
就凭她也敢?
赵时隽蓦地冷笑。
“我给你十息的功夫,十息后你若还不开门,便看你这门禁不禁得起我这一脚了——”
屋里的茶花听到男人的声音浑身微微一颤,哪里曾想到这人竟这般不讲道理,上回还是彬彬有礼的姿态,这回却活生生似个无赖一般。
她脸上匆忙之下才敷过了褐草,尚未形成,这时若轻易触碰,极容易被碰开……
可偏偏他这样野蛮,让她竟连个准备都没有。
若现在去将门打开,他必定会察觉出端倪……
这短短一瞬发生的事情,让人根本抽不出更多的思绪来。
茶花别无选择之下,只能快速解开发带,只犹豫了一下,听见对方数了个“八”,便当即又颤着手指扯开了衣襟。
数到“十”时,男人果然履行了他的话,一脚便踹开了那扇不识好歹的门。
而外头灯笼映入的光却刚好足以让他看见昏暗的室内,少女坐在榻上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回眸,宛若受惊的小鹿般,有些不知所措反手笨拙地掩住了襟口。
那抹一闪而过的白嫩,晃人眼球般飞快地从男人眼皮子底下掠过,令赵时隽忽地又想起那夜怀里绵软如奶脂般的嫩腻触感……
“主子……”
听见身后的动静,赵时隽才想起外头还有一大群男人在。
他猛地皱起眉,反手将那门又重重摔上,“啪”地一声,便将外头的光源与其余人等都隔离在了门外。
偏他自己一人,就这般肆无忌惮地闯入了茶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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