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二焦,你给我滚进来——”

    屋子里,男人掺杂着躁怒的声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传进了冯二焦的耳朵里头。

    冯二焦听到这语气这声音……只觉浑身的皮骤然发紧。

    他忙不迭推门进屋,便瞧见茶花眼睛红红的模样,再朝自己主子看去,对方白玉般的脸侧上挂着三道血痕。

    “嘶——”

    冯二焦倒抽了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向茶花。

    可小姑娘却并没有看向任何人,也没有说半个多余的字眼。

    她小手里握着一只散落下的细蓝发带,抿着小嘴,始终垂着泪睫一声不吭。

    任谁也看不出来,主子脸侧那道意味着香艳意义的抓痕竟是出自她手。

    片刻之后,冯二焦送走茶花,这才绷起了身上的皮子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厅中。

    见他家主子正倚在一把檀木椅上,一只手臂微微曲起贴在那扶手,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折扇悠哉打转。

    男人这会子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对他当下的心情愈发得捉摸不透。

    他不开口,屋子里便始终保持着针落可闻的死寂。

    直至仆人摆了膳时,宋玄锦指尖仿佛都还残余着那种令人绵软欲酥的触感。

    方才自黑暗中因此而产生的兴奋也始终残留在脑海中。

    就像是偶然间舔过一种极其美味的鹿血的凶兽,会由此惦记着肥美香嫩的鹿肉一般,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反应。

    哪怕那头鹿的卖相压根就丑陋不堪。

    而让宋玄锦心底始终感到暴躁的是,从那丑东西离开至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他脑袋里挥之不去地都是这些东西。

    要是换成旁人,刚才不点灯,咬咬牙睡了她,兴许也觉没那么差劲……

    但即便如此,他的内心深处无疑是因为自己方才差点就睡了个丑东西而感到膈应,断然不可能对自己也产生如此滑稽的念头。

    一旁冯二焦打量着他脸色愈发黑沉,心口也好似顶在了刀尖子上一般,摇颤不定。

    “主子可还介怀方才的事情?”

    冯二焦低声试探地问出了口。

    宋玄锦掀起眼皮,蔑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介怀的。”

    冯二焦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忙又恢复了谄媚的嘴脸上前去侍奉。

    “嗐,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公子忘了就是……”

    “公子瞧这道菜,却是当地地道的叫花鸡,公子尝尝?”

    男人却漫不经心地举起玉箸在那叫花鸡的身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那一筷子把鸡对穿的架势看得冯二焦眼皮子狂跳。

    不是说好不生气的?

    这姿势哪里像是要夹菜,就是这鸡生前恐怕也禁不起这么一下子啊,更遑论它当下还只是盘菜。

    男人却挑着唇角问他:“看这鸡的颜色,像不像那丑东西的脸?”

    冯二焦眼神发飘地扫了一眼焦褐色酥脆的鸡皮,继而又联想到了小姑娘那张小脸……

    好像,是有点像呢。

    接着便听见“啪”地一声,男人掷下手里的那对玉箸,嘴角扯出了冷笑的弧度。

    “难吃至极不说……”

    “还丑得让人毫无胃口——”

    这下子,冯二焦再驴的脑子终于也听明白了。

    感情还是生气,还是膈应着呢……

    但细想之下,他家主子向来都养尊处优,挑剔讲究。

    偏偏今个儿还差点睡了个丑八怪,换谁谁不生气?

    至于被那女子丑到晚饭都吃不下什么的,当然也都是人之常情。

    ……

    茶花到家的时候恰逢星辰漫天。

    她住的地方是一个寻常的草屋,外头用了一圈篱笆围出了个简陋的小院。

    榻上的男人眼鼻苍白,唇瓣干裂而显露出憔悴容颜。

    两层似麻布又非麻布材质的被褥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是这屋子里唯一可以给他汲取温暖的东西。

    他五官说不出有多精致,但从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隐约可见俊逸。

    起初他只是挨了几刀,躺在榻上不得动弹,后来伤口却因为过于恶劣贫瘠的生活环境开始腐烂流淌出脓水。

    男人高热不退,连最基本的面食果腹都难以被满足,就更别说要请个大夫来为他配药治疗。

    还是茶花用了所有的钱,勉强请来了一个老到眼睛几乎都看不清的大夫来为哥哥开药,连续灌了半个月的苦臭黑汁,最终才保住了陈茶彦的性命。

    可伤口迟迟不能痊愈,哪怕结痂了,也会因为内里积满脓液而不得不揭开来让大夫重新消毒上药。

    这般反反复复,再是俊润的贵公子也很快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成了皮包骨。

    按着大夫的话来说,他两个月之前就该死于病痛之中。

    所有人包括陈茶彦在内也都是这般认为,可偏偏茶花却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不放,硬是让他熬过了这两个月。

    可到了当下,茶花却只需要耐心地等到天亮,便可以为哥哥买来续命的药材。

    因着伤口与病痛的缘由,陈茶彦鲜少能睡好觉,往往如惊弓之鸟般,稍有些动静便会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无声忍受着那种腐烂躯体的痛楚,也不会告诉茶花。

    自入这云舜以来,他实则很少有这般睡得昏沉的时候,是以茶花并不打算将他惊醒,只兀自简单洗漱一番。

    茶花端着一盏蜡烛进了自己的屋去。

    她将蜡烛放下的时候正好看到镜子里一张微微发褐的脸庞。

    这张脸毫不夸张,完全符合今日那贵人口中的“不讲究”。

    若单纯是肤色问题,茶花的五官仍旧可以看得出隐藏在背后的漂亮。

    但……偏偏不仅如此。

    在这张发褐的脸庞之上还有些印子,就像茧子一样的东西,纵一道横一道,恰到好处地将茶花的脸勾勒出了粗陋的痕迹。

    这样的遮掩之下才正是茶花和哥哥活下来的原因。

    茶花目光淡淡地扫了镜子一眼,便自抽屉里又寻摸了一把剪子出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身后竟不知何时有人靠近,跌跌撞撞扑了上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剪子。

    “茶花——”

    陈茶彦腰侧撞到了桌角上一阵剧痛,他用力之猛连带着桌上的蜡烛都晃了几息,险些就掉到地面。

    他捂着唇一阵猛烈的咳嗽,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茶花,颤声问道:“好端端,你为何又要藏着一把剪子……”

    茶花幽黑的瞳仁里流露出几分诧异。

    “哥哥……”

    他方才,压根就没有睡着?

    可方才茶花回来的时候,他却分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陈茶彦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只敛住眼底深处的尴尬,随即却又露出颓废的神情自嘲一笑。

    “茶花,是我想岔了,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再不回来了。”

    茶花这几日一直仿佛背着他做些什么,他自然不会毫无感觉。

    她甚至还破天荒地给了邻居石头他娘一笔钱财,请他们代为照顾自己。

    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那样去想茶花,如他这样陷入病痛与极端困境、几乎孤立无援到极致的人,无法不敏感、不脆弱地产生各种会成为旁人累赘、亦或是被人抛弃的念头……

    只是倘若抛弃他的人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宣宁侯府里救出来的茶花,他也并不会生出什么怨怼。

    因为这正是陈茶彦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盼望着茶花能早日摆脱自己这个累赘。

    当他听见茶花深夜再一次回来的动静时,见她尤为轻手轻脚,亦只当她是忘了什么,想要回来带走。

    可他终究内心深处充满了不舍,想在死前再看茶花一眼,却不曾想,就撞见了茶花拿起剪刀的这一幕。

    陈茶彦吓得脸色煞白,再顾不上掩饰便冲了出来。

    茶花坐在那细凳上,自然也想到他之所以会这般惊恐的缘由。

    “哥哥……”

    茶花目光掠过那只镜子,轻声道:“我并不是想要伤害自己。”

    半年前,茶花兄妹俩赶路的途中曾遇到一对同样赶路的兄弟俩。

    他二人看着是一副忠厚朴实的善良模样,可当茶花不小心掉落遮掩面庞的头巾露出真容之后,那两人看直了眼,就此生出了歹念。

    也许是如茶花这样的美人过于稀罕,又也许是她这样相貌的必然可以卖出天价……总之,是茶花引来了这场人祸。

    陈茶彦身上那几道迟迟难以愈合的伤口也正是由此而来。

    他们虽幸存了下来,可陈茶彦的病情却也加重了。

    彼时的深夜里茶花静静地坐在一面简陋的镜子前,她握住一把打磨得锋利的石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迷茫。

    哥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为了哥哥,为了自己,也唯有毁了这张脸才是对的吧?

    她想要毁去容貌,却被惊骇至极的哥哥给阻挠了。

    陈茶彦怒不可遏,反口质问她错的明明是那些人,为什么她要用别人的歹毒来惩罚自己?

    他的愤怒让茶花感到困惑,却又无法反驳。

    哥哥说什么都不许茶花伤害父母授予的身体发肤,甚至让茶花用他发下毒誓。

    直到茶花答应了下来才令他稍稍放心。

    好在后来茶花发现了一种褐色的草,放在门槛上踩烂后不论茶花怎么刮弄都很难清理,除非用热水热敷后再反复擦拭,才会掉落。

    后来茶花便尝试着找到更多这种褐草,将它磨成浆状敷在脸颊上,竟也可以如那些胭脂水粉一般遮掩住底下那层白嫩的肌肤。

    只是这东西却需要每日洗去重上一层,否则同样会因为过于干硬而变成粉末斑驳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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