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宿在舒服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在绿叶间隙看到外面那个黑色身影。
大巴车晃晃悠悠,藤条也晃晃悠悠,幽绿小叶子和昏黄的光影中,他静立在床边,垂眸看向微曲手指里的烤地瓜。
车顶的灯光从他孤高嶙峋的鼻梁,打下一层阴影,就在他半阖的眼眸下,是眼里幽黑混沌的过渡。
宁宿看了一会儿,掀开床帘,拽了一下凌霄的袖子,“你吃。”
他从床上下来,从床底拉出一个篮子,里面满满的生地瓜和烤地瓜,“囤了好多。”
对于一个经历过末世的丧尸来说,囤满食物是最安心,也是最幸福的事了。
他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烤地瓜放到他手里,“上去吃吧。”
凌霄的视线从手里的两个烤地瓜,移到床底那个篮子里。
刚才少年拽篮子时,把床底的某种幽绿的东西也拽出来了。
宁宿回头一看,“……”
向里塞了塞。
他转头问凌霄:“你的枕头是不是也舒服?要我该你改造一下吗?”
暴露了床底也藏了凌霄藤的宁宿,不等凌霄反应,就把凌霄床上那个枕头拽下来了。
主要是他觉得凌霄应不会有反应。
他或许对舒不舒服,没有具体概念。
宁宿还是想让他感受一下,想让他有稍微舒适一点的体验。
两个小孩听到宁宿的话,立即过来帮宁宿。
宁宿从床底藤蔓下摘叶子,两个小孩把叶子装进枕套。
可惜白天没把这个枕套洗一遍,但里面硬硬的陈年旧芯被替换成新鲜叶子后,霉味顿时少了非常多。
宁宿满意地放回上铺床上,对他说:“可以了,你试试。”
花神大人拿着两个凉了的烤地瓜,回到了床上。
头落在枕头上时,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宁宿也重新躺下,头落在枕头上时,听到心脏沉沉地跳了一下。
宁宿小声问两个小孩,“现在的床好吗?”
鬼生:“嗯!”
“好。”曼曼比鬼生会表达,她说:“现在比之前更安心。”
宁宿眨了下眼,“安心”这个词太对了。
他此时躺在凌霄藤上,枕在凌霄叶上。
刚晒干的枕套带着阳光的味道,里面慢慢溢出涩涩的草叶味道,异常安心又熟悉的味道,从两岁他就觉得安心的味道。
宁宿在实验室时,听两个女生聊香水,聊到最安心的味道。
一个说是某个品牌儿童牛奶沐浴露的味道。
一个说是某品牌痱子粉的味道。
因为这两种味道,都是她们小时候记忆深刻的味道,同时带着爸爸妈妈亲密的爱的味道。
宁宿最安心的味道,就是这样无法形容的青涩藤草味道。
和她们一样,有幼年时的味道。
没有幼年时,父母爱的味道。
但是,有他每次饿肚子时食物的味道,有记他面临死亡时生命的味道。
宁宿蹭了蹭枕头,此时他就和小时候被赶出家门,躺在凌霄藤上过夜一样安心。
他被那种味道包围了,身下和床帘是凌霄藤,脑袋下是凌霄叶。
上面还有一个凌霄。
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
宁宿睡了长这么大以来,最安心的一个觉,在一车恐怖的死尸,和几个战战兢兢的玩家中。
好像连副本都有意给他一个好眠,这一晚上他们车上没有玩家出事。
接近黎明时,08车上有一个玩家死了。
睡满八个小时的宁宿,揉揉眼睛,拉开枕头上方的车窗帘向外看。
现在死尸处理玩家尸体越来越熟练,玩家几乎看不到尸体就被他们抬挂到树上,很空完血再带到不同车里。
刚醒来,有点倦懒的宁宿也就没下去,从车窗看了一会儿,铃声就响了。
玩家们上车后,大巴车继续向前行驶。
这时候宁宿已经不累了,他和两个小孩继续趴在窗口向外看。
大巴车走了一夜,竟然还是在沿着那条河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宁宿看了一会儿,拉开两根藤条向外看。
硬撑了一整夜的几个玩家,终于在黎明即将来临时,稍微安心地合上眼皮睡觉了。
因为相对晚上,黎明时死尸们要准备沉眠了。
可是,昨天白天就有死尸下车了,说明死尸们慢慢不再受白天光亮的影响。
宁宿就看到几个死尸没有睡觉。
一个是那个熟悉的老人,他坐在床边,从床底拿出他的菜篮子,摸着里面还没扔掉的死公鸡,叹了口气。
宁宿还看到一个很年轻,和方琦差不多大的死尸,正靠坐在车壁上,从褪色旧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东西,在手里细细抚摸,愉悦向往从僵硬的脸上露出来。
宁宿眯了眯眼,看清之后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红色通知书上字体非常熟悉,大学名更熟悉。
那是,他的大学。
宁宿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车里的死尸,心情有些复杂。
天亮了后,大巴车停下了。
好多玩家才刚入睡,还没醒来。
宁宿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带着两个小孩下去找吃的。
昨天死尸大白天下来杀人后,今天下来的玩家更少了,就算下来也不再向之前一样畅所欲言。
这次依然在河边,两天都吃鱼没有水果蔬菜不太行,宁宿带着两个小孩到远处的山上挖了些野菜,摘了些果子。
这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等吃完饭也到下午了。
宁宿把一些野菜和水果放到老人的菜篮子里,睡了个午后觉,醒来时大巴竟然已经开始行驶了,比之前两天早很多。
大巴车还是顺着那条不知道有多长的河行驶,在夜色刚笼罩下来时,车子忽然停了。
“怎么回事?”
“又死人了吗?”
“不是,司机下去了。”
司机小姐站起来后,先把驾驶座周围的小玩偶和小吊灯摘下来,又拿起铜铃,摇了一下铜铃下车了。
然后,好多死尸就跟在她后面纷纷下车。
记玩家们自然也混在其中,跟着一起。
看到司机带着玩偶和小吊灯,死尸们带着行李,宁宿忙把床底下的一篮子囤起来的食物带上。
不只是他们这一车,其它车里的死尸和玩家也下车了。
浩浩荡荡的二百多个“人”,在阴暗的夜里跟着司机安静地向前走,让混在其中的玩家很不安。
走了一段,他们才知道,为什么车停下了。
他们走的这条路很窄,别说两辆车并列行驶,一辆车都很难。
窄窄的土路旁,高高的大树肆意伸展黑色枝丫,在月光下有股张牙舞爪的感觉。
在这条阴路上,他们不知道将要走到哪,越走心上越寒。
最终他们走到河边,那里有一艘轮船在等着他们。
原来是由陆转水。
玩家们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马上他们就想骂人了。
宁宿和方琦看到他们的新床铺时,立即想到了花侍大殿。
轮船的第二层,没有做分割,一整个摆满了上百张床,每个床都是上下铺。
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玩家和死尸走聚在一起了。
显然他们也没有下车避开死尸讨论的机会了。
不少玩家暗中打量着,选好了床铺。
他们四个人还是在一起,两个上下铺。
开始收拾行李床铺,船舱里陆续出现说话声和其他嘈杂声,玩家们便也开始说话。
庞洋望向窗外的河面,“这不会是忘川河吧?”
忘川河又叫三途河和断头河,传说是存在于幽冥地府中的河。
很符合他们走阴路的设定。
窗外的河面和目之所及的河岸,只有三种颜色,黑白和红。
像是在黑墨中晕开几处白,催生出血色幽冥植物。
方琦:“我觉得,船外是什么河不重要,重要的船舱里,究竟有哪些是玩家,那些是死尸。”
两人看向宁宿,宁宿叹了口气,“应该把藤蔓也带来的,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凌霄。
“……”
另外两个人要闷头上床时,见到人蛹师那边有个玩家在向他们招手。
那里已经有几个眼熟的玩家聚在一起。
他们一个车一个车下来的,所以上船后,每个人车里大部分人和“人”,还是在一起的。
血薇和人蛹师就在他们不远处,几个跟过去来的玩家也是。
三人都猜测到,血薇是想趁着死尸们都在收拾和走动的时间,弄清这里的玩家。
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于是没矫情就走了过去。
这期间,又有两三个玩家走过去。
血薇先没说话,而是看向01车以外的几个聚过来的人。
以防万一,她应该是在确定那几个人是不是真的是玩家,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一男一女身上。
谷兴华指着那个黄衬衫女人说:“她是玩家,进副本前,我在游戏大厅见过她。”
又有人指着那个男人说:“他也是玩家,我也见过他。”
都有互相认识的人,形成安记全闭环了。
血薇这才稍微放心,她低声说:“在这个副本里,我们被死尸发现,有可能是在死尸面前承认自己会死,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死尸灭口,但已经证实,在这个副本里,不能杀玩家做坏事。”
最后半句话,她说的很不开心,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新加入的玩家问:“怎么证实的?”
血薇瞥了谷兴华一眼,“他无心杀了一个玩家,被惩罚了。”
宁宿:“。”
这个“证实”有待商榷。
对这件事,血薇不欲多说,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们确定好剩下的20个玩家至关重要,确定是找好可信任的同伴,也能在死尸找上来,灭口保命时不会误杀玩家。”
她说:“死尸慢慢变狡猾了,所以,我们还是暗地里详细地介绍一下自己。”
显然,她还记得宁宿说过的,死尸能听到他们的话,然后用他们的话套他们,所以这次她准备了笔和笔记本,让大家按序号写下来。
本子传到宁宿手里时,前面人都写了挺多。
宁宿像个考试文科综合题硬凑字数的人,[01车宁宿,宁采臣的宁,免费住宿的宿。爱好是吃和睡,人生理想是当一只咸鱼,有个可以一直抱的大腿。没有加入社团,这是第四个副本。]
“……”
下一个接过去的中年女人,看到他这一段自我介绍,写字的手都抖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笑的。
大家都写完后,几个人挨个拿着本子对照着人看了一遍,在这一船舱人中,至少确认了十个可以互相信任的同伴,安心不少。
“血薇知道不能杀玩家后,都要气死了吧。”庞洋洋洋得意地说:“这样的话,我们也不用怕她了。”
宁宿想了想,爬到上铺,问凌霄:“为什么把谷兴华倒吊在树上?”
这个死亡动作,可为这个美好的误会出力不少。
凌霄:“打不过,栽赃到系统身上。”
宁宿:“……”
是怎么这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
问完了,宁宿也没走,就这么看着凌霄。
凌霄抬眼看到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比昏黄的灯光还要明亮。
几分钟后,还是这么看着。
“……”
又沉默了几分钟,凌霄袖口窸窸窣窣长出凌霄藤蔓。
宁宿美滋滋地举起菜刀。
重新拥有了床垫床帘和舒服的枕头,带小红花那种。
小丧尸幸福地躺在舒服的床上,看了一眼上铺的床板,伸手从庞洋床板上拿过纸笔。
凌霄要闭上眼时,一个纸团飞了上来。
藤蔓卷住那个纸团,放到他手里。
展开皱皱巴巴的纸张,上面是苍劲飘逸,很有风骨的字。
[我会把心给你的,等我们从这个副本出去,一起去《花奴》世界,在那里你可以剖开我的胸腔,割开我的心脏,把你的心拿走。]
凌霄盯着这一段话看了很久。
他好像已经没有在时时刻刻想着拿回自己的心脏了记。
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的心脏像是找到了一个归宿。
在那之前,他的心脏一直在漂泊游荡。
哪个世界不稳定,哪个世界的界主有问题,它就飘到哪个世界释放能量稳住世界。
可能是诡秘深海,可能是极地冰川,可能是幽暗地狱,也可能是肮脏尸海,在一切人类厌恶恐惧的恶劣之地游荡。
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在温热的胸腔,跳动的脉搏中,它想到它该是有安息地的。
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行,只有这里可以,因为滋养它的血液非常熟悉,让它非常安心。
凌霄将皱皱巴巴的纸收起来,掐断了一直在脑海里警报的系统。
夜里十点,宁宿香香地睡着了。
睡梦中,他好像感觉到,心脏忽地沉沉地跳动了一下。
床帘之外,船舱里正是最嘈杂最热闹的时候。
除了宁宿和凌霄,没有一个玩家赶在这时候睡觉。
今晚相认的玩家中,大多聚在一起。
血薇睡在谷兴华的上铺。
右边不远处,今晚刚聚过来的四个玩家睡在相邻的上下铺上。
写字发抖的中年女人叫云乡宁,躺在下铺,她的斜上方,是谷兴华说在游戏大厅看到的黄衬衫女人,叫林琳。
同在下铺的男人董政轩觉得他们这边太安静了,找话跟云乡宁说。
“云乡宁,云乡宁!”董政轩喊了好几声,云乡宁才抬起头,有点恍惚地抬头看向董政轩。
董政轩呼了口气,“我还以为我记错名字了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没事。”云乡宁脸上挤出一个笑,“三天晚上都没怎么睡了,是有点懵。”
“确实,大家都没睡好。”董敬轩说。
云乡宁这么说了,他最好是不要继续跟她说话了,让她安静休息一下。
这满船的死尸都正兴奋的时候,他们这边一直这么安静,会不会显得不正常?
一直紧绷的董敬轩心里这样想。
就在他这么想时,他上铺穿黄衬衫的林琳下来了。
她坐在云乡宁的床铺上,对董敬轩说:“你就是董敬轩是吧?”
被上铺挡住光,昏暗的下铺空间里,董敬轩看到云乡宁向后移了移,一副把聊天空间让给他们,不想参与的样子。
果然。
董敬轩便没再看她,跟主动跟他搭话的林琳说话,“对,我是。”
“谷兴华说他在游戏大厅看到你了,其实我也看到了,只不过我只看到把你的背影,没看到你的脸。”
“别误会,我不是一直观察,是因为黄色太显眼了。”
林琳笑道:“是的,黄色是最明亮显眼的颜色之一。”
“是的。”
林琳身上没有一点恐慌感,这样董敬轩冷静不少,也心里敬佩,觉得她不是普通玩家。
说:“这种时候,你怎么也下本了?我还以为不参加个人赛,这时候还下本的都是像我这种,怕在个人赛得记罪人又拿不到好成绩,随性放弃参加的低等玩家呢。”
林琳笑了笑,“我不觉得,你很不错。”
董敬轩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低声聊了起来,在满是死尸的船舱里,有个人能低低聊天,比在一片安静中让人安心不少。
这样在危险紧张环境里,互相支撑的安心感,很容易拉进距离,产生好感。
大概夜里十一点,林琳移了移脖子上的丝巾,要上去了。
她在地上移动时,董敬轩才发现她腿应该是受伤了,一只腿不敢在地上用力,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她抓住扶梯,那只腿刚踩上第一阶梯子,就疼得开始打颤。
董敬轩忙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换床吧,你在下面睡,我到上面去睡。”
林琳低头逆着光看向他,“那真是麻烦了。”
她看向地面,受伤的腿几次移动都没放下来。
董敬轩说:“我扶你。”
他伸出手扶住林琳的胳膊撑住她,出于某种心理,他只想了一秒,伸出另一只胳膊搂住她纤细的腰,说:“可以了,下来吧。”
上面的人没动。
几十秒后,董敬轩讪讪地收回了腰上那只胳膊,抬头看向林琳。
他以为是他这唐突的动作,让她不开心了。
可是他抬头看到她在笑。
船舱里二百个左右死尸在念叨着什么,有死尸在笑,还有死尸不知道为什么在哭,嘈杂一片。
他们这里忽然又安静下来,安静地有些可怕,衬得林琳脸上的笑都诡异了几分。
她低头看他时,几缕头发垂了下来,眼周的肉也下垂着,黑黑的眼瞳陷在里面,这让她笑有点可怕。
同时,她脖子上的丝巾也垂了下面,就落在董敬轩的脸上,上面的香水味飘进董敬轩鼻子里,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董敬轩看到丝巾另一端,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从脖子微微下滑,露出一个血窟窿。
“你、你装死尸好、好认真,特效妆……吗?”
这一刻,他的感官变得特别敏锐。
他感觉到他扶住的胳膊也不对劲了。
他的手掌一半压在衬衫上,一半握在她裸露的手腕上。
看到血窟窿时,他的手猛地攥紧,按到了奇怪的血管。
一下就按下去了,不是人血管本身的柔软,好像里面已经没有血了。
董敬轩腿一软,差点跌倒。
当死尸们把董敬轩抬走时,玩家们才知道,在黑暗中,又一个玩家悄无声息地死了。
如果是别的玩家死,他们还能维持淡定。
当看到董敬轩被抬走后,很多玩家要崩溃了。
庞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卷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是死了?”
血薇也脸色铁青,等死尸离开不久,她立即过来问这边另外三个玩家:“到底怎么回事?”
宁宿也揉着眼睛,跟着方琦和庞洋过来了。
云乡宁缩在床铺角落,双臂抱着脑袋不断颤抖。
她上铺的男玩家僵直躺在床上一声不吭,隐隐可见被子下的颤抖。
记两个人都是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几个玩家心里立即想的是,刚才死尸杀掉玩家的场面一定非常恐怖。
“你们别怕啊,它走了,快说啊!”
两个人还是一句话不说,只会打颤。
这里唯一还能问的就是另一个上铺上的林琳。
几个人抬头看向她。
血薇就坐在董敬轩的床铺上,她抬头看到林琳正低头看着他们,双脚垂在下面一晃一晃的。
正在血薇要大声质问她时,一滴血从她手上滴到她的眼睛里。
船舱这一处,忽然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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