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天光乍泄。前夜里积攒的雾气渐渐消退,便越发显得大观园里佳木葱茏、奇花闪灼。

    正端着托盘步履匆匆的鸳鸯,显然无心欣赏这如画般的美景。

    此时的她只顾得上埋头赶路,连小道旁两个给她问好的婆子都来不及理会。

    眼见着鸳鸯绕过假山走远了,那两个婆子才敢将嘴一撇,说起闲话来。

    “不过和咱们一样都是下人,仗着在老太太面前得脸,眼睛就长到天上啦,我呸!”其中一个婆子对着鸳鸯走过的路唾了一口。

    同行的另一个却十分小心谨慎,先捂了那婆子的口鼻,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拉着她躲到山石后面。

    “小心被人听去!主子们跟前的大丫头,哪个不比咱们这些老家伙排面大。别说她这样的,就连那个打秋风还小性儿的林姑娘跟前的紫鹃,在咱们面前脾气也不小。咱们比不上人家,就得少说多做,省的连饭碗也丢了。”

    似是被这番话说服了,刚刚还颇有怨言的婆子,这会心情已然平复。稍臾,两人离开这藏身的山石,结伴去当值了。

    只是这俩婆子出来时未曾环顾四周,是以并没有发现山石的另一侧有人。

    那人作的是丫鬟打扮,不仅周身气质沉稳,容貌也是个不俗的。她手扶着腰,跟前放着一桶热水,显而易见是拎不动了在此歇息。

    望着那俩婆子快要消失的背影,丫鬟的脸上满是伤心和气愤。

    似乎对这件事很无可奈何,她只在原地站了一会,等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后,这才拎着桶走了。

    她来到一带粉垣处,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正院门上悬着“潇湘馆”三字的牌匾。

    甫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有一条石子漫的羊肠小道。三五个才留头的丫头正在周边洒扫,见到拎着桶刚进来的人,齐声叫到:“花洲姐姐。”

    花洲一一点头示意过后,这才进了正房。卧房里很是热闹,老太太跟前的鸳鸯正服侍着黛玉穿衣裳,紫鹃和雪雁在一旁挑选搭配的首饰。

    瞧见花洲进来,紫鹃忙迎上去,边接过桶边悄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大一会?可是被厨房的柳嫂子为难了?”

    “并未被为难,是今日这水打的有点多,我在路上歇了好几回,这才耽搁了时间。”花洲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又拿毛巾擦了手,准备去给黛玉绾发,临过去前抽空回了一句。

    并非是紫鹃多此一问,而是荣国府的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黛玉在贾府是客居,不被他们当正经的主子。贾母虽极疼她,可这些人面上不敢如何,背地里净做些阳奉阴违的事。

    凡是潇湘馆的人去公中领东西,大到一日三餐,小到针头线脑,从来没有一回是干干脆脆给的,每次都要多费钱财口舌。

    刚开始紫鹃凭着自己以前是贾母房里的人,没少去告状。

    通常贾母都会叫王熙凤扣那些人的月例银子,或者打板子作为惩罚。可这些手段也只管一时用,时间久了,他们便故态复萌,又开始搞些小动作。

    紫鹃却不能凭着那一点情分,日日去告状。尤其是黛玉知道后,为了少生事端,勒令她们这些丫头都不许去贾母面前生事。

    这件事就这样被放置起来,那些下人也变本加厉,越发会刁难人,这才有了紫鹃这一问。

    得知花洲没被为难,紫鹃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才转过身继续帮忙。

    今日是黛玉出孝除服的日子。因身在贾府,黛玉并不能广邀亲朋祭奠林如海,只能悄悄换上彩服给父亲上柱香。

    衣服是贾母一早派鸳鸯送过来的。碍于祭祀之事遭人忌讳,贾母无法抛却贾府众人,为自己的外孙女单独举办一次除服宴,只得提前准备好衣服一大早让鸳鸯送来。

    纵然心有缺憾,可这时刻被人记挂着的感觉,还是让黛玉感动不已。

    待穿好衣服,打扮停当,黛玉站在院子里,在鸳鸯和几个丫头的陪同下,面朝南边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出孝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丫头们七手八脚把黛玉从地上扶起来,帮她拍掉衣服上沾的草木泥土。

    她站在原地,乖乖地任由她们摆弄。眼眶里流露出的淡淡湿意,提醒着众人她此时的心情。

    “姑娘快别伤心了,仔细眼睛受疼。”眼尖的雪雁瞧见黛玉这副模样,忙上前安慰。“园子里其他姑娘昨日打发人来,说今日姑娘除服她们要来聚一聚,这会我们还是早作准备,保不齐她们马上就到了呢。”

    这番话着实提醒了黛玉,她不好再磨蹭,指挥着下人将香炉等物收拾了,便赶忙去安排姐妹小聚的一应事务。

    贾府小辈们如今住的园子,乃是为两年前贤德妃省亲所造。

    贤德妃回来省亲时,亲自给园子取名为大观园。又想到自己回去后这园子难免寥落,便命家中能诗会赋的姊妹,以及亲弟宝玉一起住了进来。

    其中黛玉住的是潇湘馆,和宝玉的怡红院比邻而居,宝钗住的是蘅芜苑,迎、探、惜三人则分别住的是缀锦楼、秋爽斋、蓼风轩。

    他们如今住在一个园子里,不比原来在长辈院子里受人管制,是以常常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吃酒玩乐。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姑娘们和宝玉如约而至。黛玉早前就拜托紫鹃的兄长,在外面酒楼里订了几副席面。又让花洲做了几份糕点添桌,还给各个院子的主子送了些。

    收到糕点的贾母得知黛玉今日宴客,又将自己私藏的果酒拿出来给她。如此一来,这次宴席也算是隆重,到配得上是除服宴了。

    因有孝在身,这两年里黛玉极少和姐妹们一同饮酒玩乐。这次的宴席,到给了几位姑娘和宝玉机会,可着劲儿对着她敬酒。不过几息,她便面带红晕,有了薄醉之态。

    沉浸在一片莺啼燕语中的宝玉,正忙碌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会看看顾盼神飞、恣意爽快的探春,一会又看看雪肤花貌、肌骨莹润的宝钗。还有端坐一旁自成一派的惜春、迎春也不容他忽略,一双眼睛简直用不过来。

    恰逢此时,他回转目光却瞧见,两年里未曾与他大肆玩笑过的黛玉。此刻金钗摇晃、美眸斜睨,正在迷迷蒙蒙间与探春打闹嬉戏。

    窗外有光倾泻进来,覆盖在她慧黠灵动的笑颜上。猛然间宝玉只觉身体里的血液在沸腾燃烧,心跳急促如擂鼓。好似只有望她一望,才能止住这种要命的悸动……

    时下乃三四月份,大观园内桃花泛滥,许多花瓣被风吹下,弄得满地都是。

    见这些花瓣有的被乱步踩踏,有的挤在臭水沟里腐烂。黛玉心下不落忍,便带了花锄、花囊、扫帚出来,想要将它们葬进土里。

    若是能随土而化,也算干净。

    她独自来到沁芳闸边的桃树林里,对着满地的落英缤纷开始收拾。待她好不容易做了几个花冢后,已是疲累不堪。

    那边的桃树林旁有一堆乱石,黛玉想着过去歇上一歇。谁知才刚走近,便瞧见宝玉捧着本《中庸》正看得入迷。

    要知道宝玉一向不喜读书,尤其是那起子四书五经。姐妹们谁要是说些劝他上进读书的话,他必然同其翻脸。

    如今却主动捧起书读,还这般如痴如醉,连她过来都未曾发觉。这让黛玉如何不好奇,于是她悄悄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一把将书夺过。

    迎面便瞧见“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等词句。

    一时之间,只觉其中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她再顾不得与宝玉说话,拿着书坐在石头上看了起来。宝玉看她与自己所好相同,也不恼她刚刚吓了自己一回,只坐在一边等她看完。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黛玉便将这书上的十六出全都看完了。她将包着《中庸》的书名掀开,瞧见里头明晃晃的《会真记》三字。

    瞧她一口气全都看完了,宝玉便笑着问道:“林妹妹,你说这书好不好?”

    “到是个有趣的。”还沉浸在书中的黛玉,敷衍着回了一句。

    得到自己想听到的答复,宝玉更加开心,也就不知分寸起来。“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这话到让黛玉听个清清楚楚,霎时间羞恼连带着股不明的意味袭上心头。她顿时耳廓通红,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扔下一句“是要死了,满嘴胡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才出口就惊觉不妥的宝玉,见她果真恼了,忙要上前追赶赔礼。却被才找到这的袭人给拦下了,说是贾政找他。

    宝玉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贾政久候,只得先撂下黛玉去前院了。

    这边黛玉独自从沁芳闸边往回走,心里还在为那本书的内容感慨缠绵。一时想到张生和崔莺莺的情真意切,一时又想到自己和宝玉从小一起长大,过会又后悔自己不该胡思乱想。

    正纠结间,却听到梨香院里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正是贤德妃省亲时府里买下的戏子,在里面练习戏文。黛玉对此毫无兴趣,只管继续往前走,可仍然有那么一两句飘进耳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乍听之下,黛玉不由心道:“原来戏里也有好文章。”

    又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两句更是让她心动神摇、如痴如醉。

    她蹲身坐在一块山石上,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几个字,放在心里不住细嚼。

    又想起生病时,宝玉一日三顿地问候;伤心时,他赌咒发誓地哄劝;想家时,他日日出去搜罗的南方土仪。

    霎时,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滋生,恰如二月嫩草初生,顽强地破土而出,竟挡也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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