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没有靶子!”吴清泉又抓住李沐的衣襟,把比自己矮两寸的李沐拎起来,恶狠狠地问。
于是杂役再次布置纸靶,为了测出直射射程,恁是从五十步布置到七百步。别说其他人,就连李沐都不相信可以打那么远。特么就算是大型佛朗机炮,也就一里,折成步数也就三百六十步。
第三发,同款增程弹,同样是在弹身抹满黏糊糊的猪油,同样的装填、击发。
浓烟散后,前方不断传来声音。五十、一百、一百五、二百、三百……
喊话已经听不见了。李沐让后面的报靶杂役手持两支不同颜色的小旗,上靶则举起绿旗,环数和前面一人相同则两旗并举。环数和前面不同则绿漆朝上,红旗朝斜下。脱靶则两旗均指斜下。
三百五十步,两旗并举。所有人面面相觑。
四百步,绿旗上,红旗下。
四百五十步,两旗朝下。
所有人松了口气。
真不是不想它继续飞,而是这已经超过认知了。特别是吴清泉。什么叫火药大师,他玩火药少说有二十年,多少分量的火药能推动多重的弹丸他再清楚不过。就那么几钱药,打那么远,而且那么准。那鸟铳什么的,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他之前的认知,之前的所学,今时今日仿佛一堵高墙,瞬间崩塌,化为齑粉。
其他人都兴高采烈,唯独吴清泉愣在原地,魂不守舍。
刘祥没注意,继续第四发,按往日最大射程测试角度仰射。
结果出来,五百八十五步三尺。
被第二次试射结果惊动赶来的火器军匠都沸腾了。这是个不得了的结果。从来没有哪支火铳可以做到这个程度。而做到这个如以往四倍射程的原因,竟然只是两项毫不起眼的改动——拉了八条膛线,换了个子弹头。
所有人都在热烈的讨论,吴清泉却还立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
李沐没怎么担心,他一直在吴清泉身边,知道他在念什么。
吴清泉在背书。他企图从他所知的知识里寻找这个结果的理论依据。
李沐真的很佩服他。这个看起来四十多,其实才三十出头的汉子在他自己的专业上具有极高的造诣。如果他写一本关于火器的书出来,后世对大明朝火器的发展将会有一个极其全面极其准确的认识。
“我……为什么……”吴清泉回个神,看见李沐一直注视着自己,心头一暖,不耻下问道。
“首先,增程弹头的尾部形制缓解了一个困扰我们多年的问题——‘气密性’。”李沐看着吴清泉的眼睛,缓缓说道。
“对!对,对对。末端扩大,气不得泄,药效偾张。”吴清泉眼睛一亮,追问道:“还有呢。为什么那么稳?就是因为螺旋?”
“和弹头形状与膛线都有关。膛线产生螺旋,螺旋让弹头重心稳定,便让弹丸获得了更加稳定的弹道。锥形头比圆形弹更能突破空气的阻碍,凹底积压的热气平衡了包裹弹体的气流。这里面,有我大明不曾掌握,甚至不曾涉及的知识。你找不到,不怪你。”李沐淡淡地说,那样子,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大明没有的知识?”吴清泉震惊了,低声问道:“西洋人的知识?”
“对。”李沐带着吴清泉走到一旁,找了一张纸靶,撕下一绺,把其中一头放在嘴边,轻轻吹气。纸条原本垂下的一头缓缓飘起,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来。
“这个,小时候都玩过吧?但我们可从书上了解到其中道理?”李沐停下吹气,纸条缓缓落下,恢复平静,“增程弹,便运用了其中道理,西洋人称之为‘气压差’,而这,还只是被西人称为‘空气动力学’的学科中的一个小小应用而已。同样,增程弹头的形状也被这个学科中的‘气动外形’一门所包含。”
吴清泉今日被震惊到无以复加,也没注意到李沐的异常,只觉得李沐所说都是道理,只是说道:“你怎么会西洋人的玩意?他们……已经如此厉害了么?”
看着眼前欢畅的人群,李沐叹了口气,对吴清泉说道:“我只是听说过一些故事,其中奥秘我也不甚清楚。但知识本身不为谁专有。有时候,哪怕只听到一点核心要义,也能结合自己的经验和所学推导出来。”
二人肩并肩走着,离人群越来越远,李沐给吴清泉讲起了故事:“据我听说,西洋地方,在几百年前远比我们落后。他们不像我们,有个大一统的朝廷。在那儿,世俗的事是一个个小国的国王或者领主说了算。和知识有关的却是他们的宗教朝廷里的一群僧人说了算。为了维护信仰和利益,那些僧人不断迫害寻求知识的人们。但这种迫害终究不能阻止人们崇尚真理,寻求世界的本源大道。一代代学者和工匠们带着对自然的敬畏和无上的勇气,冒着被朝廷、教廷迫害甚至活活烧死的风险,砥砺前行。他们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竭其一生之力,探寻自然之理。又为了理想亦或是利益,扬帆出海,开拓未知航线,发现新大陆,实现环球航行。时至今日,其所探究出的道理,所掌握的自然知识,所拥有的见闻,所习得的方法,在好些地方,怕是已经领先我们很远了。”
吴清泉颔首道:“是啊。看看我们身边。鸟铳、佛朗机炮,还有海上的战船。都是最近几十年从西洋人那里学来的。听说朝廷最先与西洋人发生冲突,虽然得胜,但其实也没有多大搞头。最后还是靠离间了西人舰队里的华人工匠,才得了那佛朗机炮的造法。”
“国之重器,岂可轻授。”李沐道,“所以我们能从西人那里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基础的原理。当然,也有可能是昂贵的造物。而接下来,则需要我们自己不断计算,推导,试验,形成我们自己的研究成果。而这一切,绝不可能凭借一两个人的努力完成。”
吴清泉大约明白了李沐的意思,“所以,你才开补习班。希望更多人能够跟得上你?或者和你一样,循着这些西学中的原理,推导出实用之术?”
李沐点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没错。只是自古以来,读书人首重经义,而我等匠人虽与自然无比接近,却因为没有学习的机会和条件,一直陷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窘迫境地。所谓‘口传心授,匠心传承’的说法,别人听听也就罢了,我们自己再清楚不过,那就是迫于无法归纳出标准的现实而拿出来的遮羞布。正因无法归纳难以量衡,我们无数先辈所思所想所创作的瑰宝般的技术成果最终夭折和失传,以致有了方才那般困惑。”
看吴清泉深思不语,李沐缓了缓,又轻声说道:“大军出发之后,补习班还得继续。有了前面识字的基础,我想着力于度量衡方面,帮助大家优化工艺。同时让大家把自己的经验和古今中外的自然科学理论结合起来思索,鼓励大家出点子,搞创新。在大战前,多几分保全之法。”
“行!我支持你!”吴清泉如今是真服了这个小兄弟了。有手艺有头脑,还事事为自己和全营弟兄着想。他本身其实也就是个技术控,不是个爱擅权的人,早就巴不得有人能给他搭把手分担些事务。现在有李沐在身边,能提建议能拿章程还能着手推行,实在是他这些年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便想也不想,干脆放手让李沐施为。
回望靶场,匠人们终于从兴奋中回复过来,在晚霞中三三两两返回营地。
“走吧,回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商量。”吴清泉拍了拍李沐的肩膀,带着他往营房走去。
“何事?”李沐想了一圈,吴清泉应该没啥重要的事啊。
吴清泉看了李沐一眼,摇摇头,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瓜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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