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玉怀身常自罪, 奉孝平生再不提。
“第二句分明在讲不能奉孝之遗憾,你们解作立志之诗,未免有些牵强。”沈昱觉得自己这诗明明很好懂, 抒发的是对长辈的怀念之情,哪里立志了?!
周围立时响起几声善意笑声, 笑沈昱的想法过于简单。
汤子宁拍了拍沈昱的肩膀,叹道:“自古便有忠孝两难全之说。想要当一个清官、好官, 需要时刻将百姓放在心上, 故不能常常奉孝于父母膝下……”
看看那些外放的大臣吧, 他们大都是自己在外为官,父母守在老家, 如果孝顺是每天在父母跟前早请安晚汇报, 那他们只能不孝了。再看看那些朝中的重臣吧, 很多时候就连父母去世了都不能为之守孝, 所以才会有夺情一说……
在场的多是读书人, 对于忠孝两难全自然都有深刻的理解。
汤子宁话音刚落, 其他人纷纷接口。等他们说完了, 汤子宁看着沈昱说:“听懂了吧, 奉孝平生再不提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说,这确实是一首立志诗。”
沈昱:“……”
怎么办, 忽然觉得这些人说得好有道理。
如果我不是原作者,我就信了!
有人不死心地想要把话题引回到那封情信上, 没人关心沈昱当年是怎么立志的,我只想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昱几乎是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沈昱拿起情信, 指着某一行的“琪琚”一词, 在“琚”字上点了点:“我之所以说这封信不是沈昱写的, 还因为信里出现了这个字。为长者讳, 沈昱写这个字时,通常会少写一点,或者用其他字代替。但你们看这个字,它是完整的。”
琚,琼琚,佩玉也。
它并非是常用字,多见于人名。《诗·卫风》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但这句并没有另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出名。沈昱日常写作的时候,就算偶尔需要写到“琚”这个字,他往往都能找到其他的字作为代替。
代替字太多。缺一笔这种避讳法,沈昱就很少用了。
以至于世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刻意避了“琚”这个字。
“所以说,沈昱那首诗真不是立志诗,而是一首缅怀先人的诗。”沈昱解释道。琚,佩玉也。因为先人名字里有“琚”这个字,而那位先人早就不在了,沈昱不能承/欢膝下,只能用别的方式孝顺那位先人,所以决定从此以后不佩玉。
这听上去好像有些夸张。
但前人在为长者讳时做过更夸张的事。
比如有人从不听音乐,也不游嵩山和泰山,只因他父亲的名字里有“岳”这个词。又比如说诗圣一生写诗千首,却从来不咏海棠,只因他母亲名为海棠。
沈昱因先人名中有“琚”,从此不在身上佩玉,这都是很常规的做法。
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这两句的真正含义便是如此。
“不对啊,既然要避美玉,为何沈昱以‘昱’为名?”人们能够接受“立志诗”的解释,现在原作者站出来说是缅怀诗,他们反而觉得沈昱的说辞中有漏洞了。
这里头还存着某些小人想要继续搅浑水。
都知道沈昱只有沈丞相一个亲人,而丞相的名字中并没有“琚”字。为长者讳,到底避讳的是哪位长者?哦,没忘了沈昱是连着他父亲一起被过继到丞相这一支来的,难不成他父亲的名字里有琚字?还是他母亲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怎么可能呢!
沈昱被过继前的家世不算难查。他父亲的兄弟叫沈土根,一个爹娘生出来的一家兄弟,大哥叫沈土根,老二忽然就雅致了,起个名字叫沈琚?谁信呢!而沈昱的母亲本是流民,被沈家买了做童养媳,卖身契上也没“琚”这个字啊!
当下便有人觉得“颜楚音”在胡编!
编吧编吧,你现在编得越多,等会儿被拆穿时就越狼狈!
反正这情信必须是沈昱写的!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站出来的人根本就是沈昱本人!
沈昱不惧怕任何质疑,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他反驳质疑者说:“你这实属胡搅蛮缠了。沈昱的名字是他祖父亲自取的,丞相不比你懂吗?”沈昱的名字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不佩玉,避的只是“琚”这个字的字意。虽然昱玉同音,但严格说起来,只要沈昱的名字里没有“琚”的同音字,就不能说他犯了忌讳。
至于到底避了哪位长者,沈昱下意识地先冲着天地行了一个礼,才说:“沈昱避的是他祖母的名讳。”是那位被沈丞相抱着牌位娶进门来的沈家师姐。
她是沈丞相恩师的女儿,是沈丞相唯一的妻子。
自然就是沈昱的祖母!
沈昱心里对沈丞相无比尊敬爱重,而沈丞相时时不忘为妻子擦拭牌位,沈昱知道祖母在祖父心里的位置,自然而然就会尊敬爱重这位从未见过的祖母。
丞相常说,没有恩师一家人,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而没有丞相,七岁的沈昱大概还在饥饿痛苦中挣扎。
所以沈昱心里也记高祖父、高祖母和祖母的恩!
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写下那首缅怀诗,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遗憾。若是祖母还在世,那该多好啊。若是能像孝顺祖父一样孝顺祖母,那该多好啊。
万万没想到,儿时的有感而发会在今日成为证明自己清白的有利证据。
定是祖母的在天之灵在保佑着他吧!
人群中,有人暗恨,有人沉思。更多的人在事后诸葛亮,一个个说:“早说了不可能是沈昱写的,虽然我早前没能读过那首诗,但我信沈昱的人品!”
沈昱当着大家的面把情信收起来:“这封信确确实实和沈昱无关,关于这一点,应该没人会质疑了。但这封信的笔迹和沈昱的字如此相似,估计不是什么巧合。我怀疑有人在陷害沈昱,打算把信交到衙门里去。大家没意见吧?”
“这样不好吧,毕竟涉及到女子闺誉……”有人说。
沈昱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正是为了女子闺誉,才要请衙门介入。我怀疑这个信和装信的荷包,根本没有所谓的主人。有人欲借此场合陷害沈昱,故意弄了一个失物招领的局。若说荷包有主人,它的主人只能是幕后黑手。”
大家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是啊,谁说荷包一定是贵女遗失的?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贵女。
一切都是某个人的阴谋诡计!
汤子宁神色坚定地站在沈昱身边:“我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此事太恶劣了,一定要报官!我相信,对岸也会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比起这边的读书人,对岸的贵女们更着急着想要维护自己的名声。沈昱已经帮贵女们想出了一个叫她们无法拒绝的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太傻了!
她们肯定同意把荷包和情信送到衙门里去。
在这种时候,不同意报官反而会被当做是心虚。
果不其然,这边刚刚把事情的进展和沈昱的猜测传到对岸,对岸立刻就商量出了结果。贵女们甚至用扇子遮脸——早一些年,贵女们在这种场合都是不遮脸的,这两年渐渐开始流行起了扇子——三五成群地走到岸边来了。人工河并不宽,站在岸边可以清楚看到对岸的人。她们是来围观机智的曹小兄弟的。
沈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飞快地往婓鹤身后躲。
谁知道婓鹤更心虚,反过来要往沈昱身后躲。
结果两个人都没能躲过去,汤子宁带着香莲社的其他成员,很有默契地把曹家四兄弟往前拱。在汤子宁几人看来,这次多亏曹家老幺反应快,沈昱的名声才能清清白白,不染一丝尘埃。现在事情完美地解决了,正是该出风头的时候,决不能让风头被别人抢了!来啊,曹兄弟不要害羞,大方地表现自己吧!
对岸,一位贵女皱起了眉头。
她的地位应该比较高,所以站在最中间。她忽然合拢扇子,露出一张灿若艳阳的脸,伸着手用扇尖指着沈昱,直呼其名说:“颜楚音!你怎么在这里!”
她似乎很喜欢看颜楚音倒霉,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刻薄:“瞧瞧你这副样子……脸怎么成这样了?”啧,本来就只有一张脸能看,还把自己往丑里整。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不会就是你在陷害沈昱吧!”
是了!国子监和太学不合,颜楚音这种人肯定看沈昱不顺眼。呵呵,颜楚音啊颜楚音,前些天刚在早朝上出了一次风头,就野心勃勃想要搞掉沈昱了?莫不是以为沈昱名声臭了,他便能踩着沈昱成为京中最叫人向往的大家公子?
这次的荷包事件果然就是颜楚音弄出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挺缜密的一个局,硬是被香莲社里的那群沈昱迷弟给破了!六公主觉得痛快极了,高声说:“曹家小兄弟是哪位?本宫重重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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