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 皇帝面前摊着一本奏折,正等着他批示。
心腹近侍低眉敛目不敢多看,只眼睛余光看到皇帝正缓缓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近侍心里一惊。不知道那奏折上写了什么, 竟是把皇上气着了。
大约只有他这样的心腹人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转扳指。
虽然生来就是天潢贵胄, 其实皇帝幼时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先皇还没有登基, 在位的是本朝的第二位皇帝太宗。在先皇的众多子嗣中, 皇帝的出身委实算不上高的, 偏偏他和景福长公主是龙凤胎,太宗难得记住了这个孙儿。
那时, 先皇还只是个王爷, 已在宫外开府多年。宫里的太宗皇帝偶尔提及龙凤双生的孙儿孙女, 孙儿孙女就要在府内受一些磋磨。偏偏那些磋磨都是叫人有口难言的, 就算给皇帝机会去告状, 他也没法告, 只能自己认下苦头吃。
皇帝右手的拇指因此受过伤。
那时候, 一位堂兄被皇帝那几个亲兄弟挑唆着要和他比试弓箭, 皇帝若是拒绝少不得要担上“瞧不起人”、“破坏兄弟团结”等名头,皇帝只能应了。偏偏分给他的弓箭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弓弦直接割裂他的拇指,当时就血流如注。
那道伤很深很深。
深得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 皇帝在位都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也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拇指上的疤痕还是清晰可见。皇帝永远记得, 当时受伤的明明是他, 结果那几个名义上的兄弟众口一词说他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他非要使那个与自己力量不符的大弓,他肯定不会受伤……最后受罚的反而是他。
先皇去世后,皇帝登基。
都知道今上喜欢扳指,右手拇指上总套着一枚扳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扳指就像是一道封印,将皇帝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戾气和野心全都封印了起来。他转动扳指的时候,就是他极为生气的时候,也是有些人该倒霉的时候。
颜楚音并不知道皇帝舅舅在生气。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颜楚音想入宫的时候就能入宫,从来不会刻意去打探皇帝舅舅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听见父母说皇帝因为某件事情生气了,颜楚音还会特意赶在皇帝生气时入宫。舅舅对他那么好,他要哄舅舅开心啊!
走到宫门口,颜楚音看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显然是故意站这里等他。他早就看到颜楚音了,还看到了他和沈昱的互动,笑眯眯地问:“音奴,刚刚那是沈昱吧?你们什么时候处得这么好了?”
颜楚音得意地说:“他为着一些事感谢我呢!”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他现在勉强能算我的朋友!别人还不知道我俩走得近了,太子哥哥要帮我保密啊!”严格说起来,皇子皇女们只是颜楚音的表兄弟姐妹,他直接喊“哥哥”,显然是逾越了。但他打小就这么喊,第一次喊人肯定是长辈教的,皇帝指着太子说,这是你太子哥哥,颜楚音就这么喊着了。
太子比颜楚音大了十几岁,虽然是平辈,却很有一些长辈的心态。他故作不解地说:“保密?你们二人交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保密?”
“我可是国子监里公认的老大哥啊,若是被人知道我和太学四公子之一有了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通敌呢。”身为国子监人,决不能对太学子认输!
至于沈昱……嗯,沈昱不是一般的太学子,不能一概而论之。
太子若有所思。
音奴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怕过“人言可畏”四个字了?所以音奴这话得反着听。他不是怕自己被人误以为“通敌”,而是怕别人议论沈昱。读书人最讲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昱和小侯爷走得近了,肯定会有人说他失了风骨。
太子心道,看来音奴真的很看重这个新朋友啊!
“好好好,孤肯定给你保守秘密。”太子笑着说。他的那些个亲兄弟,老二性格板正,自小就没见他撒过娇;老三身体太差,深居简出的,除了重大节日轻易见不到他人;老四和太子一母同胞,兄弟之间亲近是亲近了,但老四气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余下的兄弟们又太小,看来看去果然还是音奴最讨喜。
太子忍不住伸出手去,冲着颜楚音的脑门弹了个脑瓜崩。
颜楚音:“……”
又来了又来了!
太子哥哥又开始幼稚了!冷不丁地弹一下别人的脑门,他过了十岁就不玩这个了,好不好!但这是自家太子哥哥,能怎么办啊?还是得笑着包容他啊!
太子要回东宫,和颜楚音不顺路,兄弟俩道别后,颜楚音拔腿朝御书房奔去。一路上,众侍卫看到新乐侯的身影,都见怪不怪地直接放任他跑过去了。
跑到御书房门口,颜楚音气喘吁吁地说:“劳烦公、公通报……”
不等守门的太监说什么,屋里传来皇帝的声音:“音奴来了?进来吧!”新乐侯一进宫,就有人把消息传到皇帝这边来了。这会儿功夫,皇帝已经把奏折收起来放到一边,小茶房也已经拣了几样新乐侯爱吃的点心,摆到桌子上了。
颜楚音一进屋,见着皇上就笑,不怎么标准地行了一个礼,看皇上好像不怎么忙的样子,跑到皇上跟前,给他捏起了肩膀:“皇舅舅,我求您件事呗!”
“怎么,真从慈孤院里调查出什么来了?”皇上好奇地问。
颜楚音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件事。我在国子监里有个一直瞧不顺眼的人叫汤子荣,皇舅舅您知道吗?”
皇帝或许能记得朝中重要官员的名字,但显然记不住他们的儿孙。他朝近侍看了一眼。近侍上前一步,小声说:“此人乃是光禄寺卿汤大人的嫡长子。”
汤家啊……皇帝眸光一闪。
颜楚音继续说:“我刚知道一件事。汤子荣的表兄,就是许家排行第二的那个,疑似得了花/柳/病,治不好了,就这样他还想娶妻呢!我呸!”在他的叙述中,不仅汤子宁那个倒霉的被定了亲事的妹妹被隐去了,连汤子宁都隐了。
好像仅仅是因为颜楚音和汤子荣结仇,从而间接和许二结了仇。他是因为看汤子荣不顺眼,抓到许二的把柄后,才不想放过他们。绝不是为了汤子宁。
颜楚音摆明了想搞一场大的。在这个讲究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如果被人知道,所有事情是因汤子宁而起的,他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哦?”皇上似乎起了一点兴致。
颜楚音说:“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许家!开口圣人之言,闭口世家规矩,哪门子规矩说一个得了花/柳/病的人可以骗婚的?皇舅舅,你借我一点人手,我要把许二的病传得人尽皆知!”许家背后毕竟站着柳家和其他世家呢,如果颜楚音自己派人去传流言,搞不好他们能摸到他头上。但皇上出手就不一样了。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汤子宁还以为颜楚音能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其实真没有。但只要把许二的病情传得人尽皆知,谁敢顶着流言把女儿嫁到许家去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
和平年代、官宦之家,谁也担不起卖女求荣的恶名!
就算汤家是许家的姻亲,他也不敢把女儿嫁过去!
或者说,正因为汤家是许家姻亲,汤夫人更不能把庶女嫁过去了。因为一旦嫁了,她就坐实了苛待庶女名声,叫人以为她宁可踩着夫家也要帮扶娘家。
就算两家已经商定了亲事又如何?只要能把事情闹大,闹得汤许两家无法收场。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汤夫人还得站出来对着大家哭诉,她只是被娘家的哥哥嫂嫂骗了,若是早知道侄儿得了那种病,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嫁女的。
等到亲事一解除,汤子宁抓住机会把妹妹往那种正正经经的庵里一送,只说是为家人祈福。再过上半年,赶紧给妹妹重新找门亲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新找的亲事可能说不上有多好,但无论怎样都比嫁给许二强!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