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入清贫的屋里,看到榻上的严神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浑身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死气,看都知道是时日无多了。

    “真没救了?”金明微想了想,问道。

    “他们往水里掺了金汁……呵,哪怕放了我,也要我死……”严神手费劲的撑开一线眼皮,笑笑,“……金大姑娘可是唯一来探望我的人。”

    “别,我只是来亲眼瞧瞧,你最后是怎么死的……有没有当初四十三个孩子死得惨。”金明微表情冷漠,一字一顿,“否则,不足以解恨。”

    “路行善的事,你果然还恨着我。”严神手并不意外,温声道,“你撩起旁边的帘子,那是我书房,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书,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可以挑几本走。”

    “书?”金明微一愣,目光寻去,房间本就不大,所谓的书房其实就是在同一处,只是以帘子隔开,分出几室来。

    “姐姐,我想挑点儿话本回去看。”东临小心翼翼的问金明微,“……可以么?”

    金明微本来不感兴趣,但转头看到少年一眨一眨的褐眸,拼命点头:“好好好,你挑你挑。”

    “嗯!”东临跑过去掀起帘子,简陋的书架上堆满了书,金明微余光瞥过去,微微一滞,书页间是不是夹了什么东西?

    是大量防蛀虫用的石流黄。

    这本没有错,但重点是,大量。

    老百姓家里的书阁,又不是放了什么珍本孤藏,需得用大量的防蛀东西?

    “东临,别碰!”金明微冲过去,第一反应是把东临拉到身后,然后警戒的翻开其中一卷,粗略一看,变了脸色。

    她连忙接连翻了几本,脸色越来越惊骇,每本书里都夹着一份卷宗,她没有翻完所有,但能估计这些卷宗,才是书房的主角。

    不是普通的书籍,而是大有来头的卷宗,所以才用了不寻常的大量的石流黄。

    “都是案子的卷宗。”金明微转身看向严神手,眼眸微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你一个百姓手里?”

    “我曾经干着和许器差不多的活儿。”严神手没有隐瞒,像是和老友唠嗑,随意的就说出来了。

    金明微冷笑道:“就算你是前监御史,案子的卷宗应该保存在大理寺和刑部,怎么会让你还留在手里?”

    “因为它们不被承认。”严神手眸底一划而过的凄凉,自嘲的扯扯嘴角,“上面保存的卷宗,是他们想要的真相,而真正的真相,即将和我一起,被带入坟墓了。”

    金明微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我记得有一桩案子是科举舞弊,一个叫尚恩的学生,十年寒窗苦读,指尖都是握笔握出的茧子,结果科举却落榜了,我觉得蹊跷,暗中查探,发现是另一个学生,家里在学司有人,遂给考官吱了声,让他顶了尚恩的名次,入朝为官,风光无比。而尚恩因为落榜,只能回到乡下老家,帮家里喂猪,放羊,割草,沾满牛粪的指尖,再握不动笔了。”严神手语调颤抖。

    金明微冷声道:“既是你奉命查案,你查出真相后,没做什么?就看着?”

    “我帮尚恩申冤啊,可是那个学生家里在官场颇有势力,最后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卷宗上写:尚恩出身百姓,亲族俱农,如何能读诸子百家,明天下大义?中举乃是提前买题,故上金榜。此子心术不正,永无再考资格……然后这份卷宗被保存在了大理寺和刑部,成为向天下公布的真相。”严神手指了指书房,“于是我的卷宗,写有尚恩是被旁人顶了名次的卷宗,就成了废纸……你找找,应该就放在第一个书架。”

    金明微找到卷宗,翻开来看,正如严神手所说,字字泣血的真相,却被大理寺和刑部盖了个戳:否。

    是表示吴国的刑罚系统不通过的印章。

    红鲜鲜的印,象征着律法的权威和威严,却在尚恩和家人眼里,还不如下水道的老鼠踩的爪印。

    畜生的脚,洗洗还能干净,有些人的心,洗都洗不干净。

    “尚恩后来呢?”金明微攥住卷宗的指尖微微用力,发白起来,她沉声问道。

    “后来他被平反,恢复参考资格,又因为当年蒙冤,上面放宽了他的录取资格,将他评为进士乙等……”严神手惨然一笑,“但你知道他是怎样被平反的么?不是靠我,不是靠任何人,而是原本顶了他名次的学生当了官后,胡作非为,同僚把这桩事揭发出来,把他拉下的马……”

    “就是说哪怕老天开眼,开的也不是迟来的公正,而是官场的争斗么。”金明微面露嘲讽。

    “这桩冤案是我经历的第一件,但不是最后一件。你数数书架上的卷宗,应该正好一百五十件……咳咳……”严神手喘了口粗气,病入膏肓的身体显然承受不住他说这么多话,愈发吃力起来。

    金明微连忙过去扶住他,看他浑身哪怕包扎了,伤口的脓水也不停往外流,回天乏力了。

    “你歇会儿吧,不要勉强说了。”金明微不禁劝道。

    严神手执拗的摇摇头,续道:“……我接手的案子总共一百八十件……其中一百五十件冤案错案……一百五十件真相,都要被我永远的带入坟墓了。”

    言罢,严神手似乎力气耗尽,头垂下去,良久的沉默。

    金明微扶着破桌坐下来,也不说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如今知道了这些真相,需要为它们申冤么?可都已定案结论的东西,她一个老百姓,能让大理寺和刑部翻案么?

    再说了,就算能翻案,伤害已经造成,诸如尚恩,落榜后回到乡下老家,帮家里喂猪,放羊,割草的日子,时间能因为翻案就倒流么?

    金明微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是因为身为老百姓,手无寸铁的无力,也是迟来的正义,有时候并不叫正义的无力。

    她看着眼前一百五十件真相,只能看着他们被带去坟墓,被永远尘封,不是每一个受害者都能如尚恩好运,得到昭雪,还有更多的受害者,或许至今都还在看不见的地方挣扎。

    这是一股更绝望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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