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  尚扬对井轩的敬而远之,还只是因为这位老同学时不时倾泻出的优越感,他始终还愿意给井轩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不是坏人,  只是偶尔有点讨厌。

    但今天,但此时此刻,井轩这种世上唯我独尊的傲慢、对生命的极端漠视,结结实实把尚扬恶心到了。他的“深情”也充满了自欺欺人的味道,这位井大公子显然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  即使做出这殉情一般的行为,  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自我感动,  和他在千里之外窥探前男友私生活的举动,在本质上别无二致,  一样的自我为中心,一样的不尊重别人。

    井轩对尚扬急转直下的态度,明显很不理解,他用一种愠怒的目光注视着尚扬,仿佛还等着尚扬自悔失言,  向他道歉。

    “这就是你隐瞒的全部情况了?”尚扬只当没看到,尽力维持回公事公办的客气,道,  “如果还有什么遗漏,希望你能都说清楚。这次的一系列案件,凶手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抓到凶手,  保护公民,那是你们警察该做的事。”井轩不客气地说道。

    “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  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尚扬压着怒火道,  “你在外卖员被杀案发生后,  警方第一时间找到你,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说出来?紧接你前男友中毒身亡,警方再次找到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说?你选择轻生,究竟有多少是想殉情,又有多少是因为猜到害死他的,正是你自己?他一生待人温和,从不与人结怨——这都是你自己亲口在市局说过的话,一个这样的人,你在听说他中毒身亡时,从没想过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没有,我真的没想到。”井轩皱紧了眉,脸上浮起痛苦神色,道,“他离开我一年了,这一年里他结交过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我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了解得很清楚。世界上这么多人,我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外卖员的老婆,恰好就是那个代妈?”

    尚扬蓦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巨大信息,惊愕之余,内心卷起巨大的凉意,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外卖员的老婆,就是那个代妈?”

    案发至今,警方从未向任何外部人员披露过这个信息。

    井轩原本就无血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愈发惨白。

    他怎么知道的?就连侦办外卖员案的市局刑警,也不是全都清楚其中内情,各地相关办案单位,也都收到了不得泄露相关信息的要求,刑侦局的各位负责人更不可能向外透露这个会引发舆论爆炸的信息。

    “你到机构下单那对双胞胎的时候,见过她。”尚扬得出了这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并通过井轩的神色变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接着道,“你在警察第一次因为现场指纹找到你,给你看死者及家属照片时,你就已经知道,死者一家人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

    井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厉声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给我设语言圈套,别想套我的话,别想给我罗织罪名!医生!护士!我不舒服,医生!我需要安静休息!”

    病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医生或护士,而是从昨晚就一直守在这里的市局刑警,他身后还有另一位身着警服的同事,尚扬一看,却是刑侦局那位吴警官。

    两位警官都向尚扬点头致意,尚扬猜他们有话要问,起身让到一旁。

    井轩戒备地看着数人,道:“我需要休息,请你们出去,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井先生,别紧张,只是找你帮下忙。”吴警官十分客气,一边拿出手机解锁,一边说了井轩前男友的名字,道,“他中毒的案件告破了,我们来请你认个人。”

    井轩一下紧张起来,手握住病床边的围栏,但没开口,大约是怕警方又要“设套”骗他说话。

    吴警官翻出相册里的照片来,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尚扬的角度看不到正脸,只能模糊看出是个年轻男生。

    “是负责帮他谈商务的公关。”井轩道,“认识,不太熟,具体情况我跟你们警察说过了。”

    尚扬想起了这人是谁,是up主签约工作室里的一个商务公关,井轩花钱雇佣了他做耳报神,实时向他转播前男友的一些工作和生活的动态。

    吴警官道:“广州警方已经调查清楚,他本人也已经供认,是他利用到死者家中送合同的机会,调换了死者的保健药。”

    井轩一惊,失声道:“他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嫉妒。”吴警官道,之后只是寥寥几句,描述得十分简单,但在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以前也是个up主,经历与井轩前男友类似,小镇做题家,学的也是计算机,后来尝试做up主后,短暂的红了一段时间,很快失去了关注度,又迫于生计要吃饭,不得已放弃了梦想,转行当了公关,在负责死者的商务后,就一直非常不平衡,两人的轨迹如此相似,为什么他没有成功?越发钻了牛角尖,很想不通,觉得死者“那种渣水平”,竟然都能当百大?

    后来井轩通过工作室联系上他,让他帮忙当窥探死者生活的眼线。而这更激化了他的嫉妒心,加上对男同的偏见与歧视,更加坚定了他对死者能当百大一定是有黑幕的想法,偏激地认为死者的商务合同不断,在平台每发一个视频都能短时间内点击量暴涨,一定是井轩在幕后进行了什么操作。在他的想象中,死者被他脑补成了一个被高门子弟默默爱着、一路保驾护航的废物,这废物还很有心计手段,装高贵装矜持,钓得井大公子欲罢不能。

    日复一日,嫌疑人控制不住自己逐渐走向畸形的嫉妒心,最终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

    尚扬:“……”

    “他是不是他妈的有病?”井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道,“这种东西就该枪毙他,马上判死刑!”

    吴警官并不接他的话,又翻了张照片给他看:“这个人,认识吗?”

    “不认识,没见过。”井轩看了一眼,道,“他又是谁?”

    吴警官没回答,收起了手机,道:“有事我们会再来找你,好好休息。”

    他看尚扬,道:“我要回单位,你?”意思是问尚扬要一起回去?还是要在这儿跟老同学再说多几句话?

    “一起走。”尚扬道。

    刚才他说井轩“你选择轻生,究竟有多少是想殉情,又有多少是因为猜到害死他的,正是你自己?”,在当时当刻,这话里的意思还只是在指向那个小孩,没想到一语成谶,前男友的死亡,从里到外,由始至终,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井轩都添了把柴,加了把火。

    但刚才尚扬说这话时,还试图与井轩分辩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已经与井轩无话可谈,只感到无尽悲哀与荒唐。

    留下市局的同事留在医院里,尚扬蹭了吴警官的顺风车回单位去,才听说吴警官是先去了市局,再过来医院的。

    “你给他看的第二张照片,是谁?”尚扬问道,他一夜没睡,打着哈欠系安全带。

    “外卖员案的真凶,已经落网了,先羁押在市局。”吴警官道,“他也是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者。”

    尚扬顿时不困了,道:“那个pr给up主下毒,是被指使的吗?”

    “算是,嫌疑人本来就是嫉妒,在网上发发牢骚,被挑唆得下毒杀人。这人是个洗脑高手,每个案件都有他在背后的教唆。”几乎通宵没合眼的吴警官也打着哈欠回答道。

    尚扬道:“这……就是说,这一堆案子,全破了?”

    吴警官骄傲起来,说:“那可不?咱们可不像有些网友,整天熬没意义的夜,警察蜀黍从不白熬夜,熬夜必有成果,蜀黍们每一分后移的发际线,每一个过劳肥挺起来的肚子,那可都是为了保一方安宁,打击违法犯罪。”

    这话也不是没缘由的,吴警官前几年接受过一次新闻采访,因为谢顶和肚子,被部分网友喷他“脑满肠肥,一脸狗官相”,吴警官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八成是气死了,不然也不会记这么久。

    尚扬心道,单从阴阳怪气这点上来说,小金同志非常适合加入你们……谢顶和肚子就不要了。

    他还想问问具体调查结果,吴警官先问他:“你从井轩这儿问出什么了吗?”

    他便把情况说了一遍,从小孩原本是对双胞胎说起,到井轩在外卖员案发时,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根源在于那小孩,可这人还是自私地选择向警方隐瞒了这一切。

    吴警官听得频频摇头,又表扬尚扬的敏锐和机警,道:“多亏是你问出来了,难怪每件事都绕不开他,这就合理了。”

    并道:“其实我们一直都有点怀疑他早就知情。夜里你说要在这里问话,我们还有点担心你面对老同学会不会心软,是小金打包票说你没问题,他说你只会被女的骗。”

    他并不是“打小报告”,是觉得这事有点年轻人才有的可爱,说完自己先笑了。

    尚扬其实不喜欢听这话,但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把金旭痛骂了一顿,能当老鹰了不起了?竟敢背后说本小羊坏话,等见面就咩咩大叫地骂死他。

    回到单位,已经早上七点多了,吴警官直接上楼去,连环案件的收尾工作还挺多。

    尚扬不是办案人员,虽然心里记挂着,也自觉不好跟上去,转而回了趟家,先遛了狗,又冲了个澡,看时间差不多,打起精神去上班。

    刚去打了杯咖啡,还没打好,杜副所长风风火火来叫他:“尚主任!快!刑侦局叫你过去!”

    尚扬脑子没转过来,站在咖啡机前小鸡啄米,迟钝地:“嗯?”

    老杜道:“通宵没睡吗?那边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有个什么案子,你提供了重大线索,现在要开简报会,让你过去参会。”

    尚扬醒了,拔腿就走,老杜提醒他:“咖啡!别浪费!”

    他又忙转回来要端走咖啡,被老杜一把按住肩,痛心疾首道:“看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偷偷背着我们立功啊?”

    尚扬:“……”

    “快去吧。”老杜又笑起来,道,“回来记得明天内参会上你还要发言,别被助手带坏了,不务研究员的正业。”

    “知道了!”尚扬端着咖啡,一阵风走了。

    这场简报会是向局里领导汇报这一系列连环案的进展,但尚扬进来后,发现金旭并不在,吴警官悄声告诉他:“小金去市局审主犯了。”

    尚扬诧异道:“怎么让他审?”

    “他的审讯技巧有点名气的。”吴警官道,“也不是他一个人,局里和市局都有人在。”

    局里几位领导落座,简报会正式开始,窗帘拉上,室内灯光调暗,大屏幕上,视频接通了涉案地点:包括广东省厅、广州市局以及市辖两个区、深圳市局及案发地所在区的数位公安部门负责人。

    各方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鏖战,在今天凌晨,这起由北到南的重大连环投毒、杀人案件,正式全线告破。

    诸位负责人一一向局领导汇报各自辖区所发案件的侦破情况——

    广州花都区,会计师汞中毒案:

    会计师自己提供的几位有动机谋害他的人选,经由警方调查,都能排除作案嫌疑,在深入调查后,反而是会计师那位看似无作案嫌疑的小女朋友,被锁定在了警方的嫌疑人名单,只是证据欠缺,且动机不明。

    与此同时,刑侦局反向提供了线索,“某位同事”通过会计师微博数年前的遗迹,认为会计师大概率是个深柜男同,当地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摸排下去,找到了“某位同事”指出的那位年轻男同作证,在人证面前,会计师承认自己的性取向,追究年轻女研究生并谈婚论嫁只是为了骗婚并“借腹生子”,并且在此之前,曾经去过不法机构想要“下单”一个自己的儿子,花了接近一百万还说保男孩,结果那机构卷款跑了,后来他索性把心一横,“骗”个老婆回来生孩子,既省钱,还能全程见证孩子的孕育和出生。

    这样一来,女友的作案动机就变得明确而充分,警方起初怀疑,她很有可能知道男方“骗婚”后,因爱生恨,痛下杀手。

    然而警方正式传唤女友时,女友毫无抵抗,主动全盘招供,但她的作案动机与警方的猜测全然不同。

    两年前,她读研究生一年级时,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的家人生了病急需用钱,学校组织了捐款,也参与了各种网络筹款,但对于大病来说,始终杯水车薪,同为室友的大家看在眼里,替她着急但又爱莫能助。有一天,她在学校图书馆的洗手池边捡到一张“有偿捐卵”的广告卡片,回到寝室后,随手放在了桌上,被那位室友看到并打了上面的电话,对方得知“卖家”二十出头还是名校研究生,当即承诺捐一次卵能给到三到五万的报酬,如果肯手持学生证拍摄正面视频,报酬会更高。

    室友很快通过了对方的“面试”,第一次“捐卵”拿到了六万五千块的“爱心费”,回来后腰痛到站不起来,寝室里的年轻女孩们听她描述了取卵过程,都吓坏了,劝她不要再去了,可是她真的缺钱,不久后她去了第二次,出了“医疗事故”,再也没能回来。

    这从此成了整个寝室人的心病,特别捡回卡片的、这起投毒案的嫌疑人,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捡回来的那张卡片,认为是自己的年轻无知和“手贱”,才间接害死了室友。

    她学的也是财会专业,实习时故意接近会计师,表现出自己很好追、爱慕有钱精英的蠢白模样,然后与会计师恋爱,答应会计师的求婚,一步步接近会计师,最后给这人下毒,都是因为这个男的,就是当初看过室友手持学生证全身视频,对“高质量卵妹”非常满意,下单购买室友卵子的买家之一。

    对方同事汇报期间,尚扬联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吴警官:“这案子就是你那时跟进的那一起吗?”

    “对。”吴警官道,“现在小金他们正在审的、教唆这女孩以及其他案件嫌疑人的那个幕后主使,就是当时负责这案件的检察官。在这案子后不久,他就辞职,去当律师了。”

    尚扬:“……”

    屏幕上,深圳警方正在汇报关于女拆二代降血糖药致死案的相关情况:

    女死者身边唯二有作案机会的,只有她刚谈恋爱几个月的男友,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起初警方更多怀疑她的男友,二人认识和恋爱的时间较短,并且该男友有些“海王”的嫌疑,同时还与其他女生关系暧昧不清,死者性格非常强硬,在家里和在外都是说一不二,凡事不顺她的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把破坏她心情的人和事撕个稀巴烂。

    因而不排除男友有了新欢,想要摆脱女死者,但不敢主动提出分手,索性下药杀害对方的可能。

    但经过层层深入的调查,发现男友有咖啡因过敏症,不能喝咖啡,甚至闻到或皮肤接触到咖啡制品都会生出急性荨麻疹,如果是他在咖啡机里下毒,案发时应该有过敏症状,但他并没有。

    那就只剩下了闺蜜,闺蜜刚开始抵死不认,反复强调她与女死者关系很好,亲如姐妹,怎么可能对她有杀心?但是警方拿出了她发在某app上的“吐黑泥”帖,在帖子中,她讲了初中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长得难看性格孤僻,被拆二代死者带头霸凌的经过,后来她拿了全奖出国读书,数年后学成归国,和死者巧遇重逢,她那一瞬间头发都立起来了,死者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她打招呼,对别人自豪地介绍她说“麻省的学霸,是我发小,我们从小关系就很好的”。

    这么多年了,也许这人已经改好了吧,自己也不应当沉湎在过去的暗黑回忆里,试着忘记吧。怀着这样的想法,她与死者建立了正常的交往,死者对她也算是很不错,两人一度真的成了闺蜜。

    这一切在某一天彻底崩塌,当时和前任男友如胶似漆的死者,非常烦躁地告诉她一件最近的烦恼,那时的男友是个“大叔”,想结婚要小孩,死者不想生怕身材走样,又不舍得和男友分手,于是提出去机构“预订”个孩子,也这么做了,现在机构失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她感到愤怒的是,死者的烦恼不是因为机构失联,孩子丢了,而是因为当时钱是男女各出一半,现在两人互相指责,估计要分手,钱要不回来了,至于孩子?都要分手了,谁还要想要他的孩子?

    她那时忍不住问死者,你不是总以女权主义者自居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死者丝毫不在意地回答她,我有钱漂亮还独立,这还不够女权吗?要什么自行车?

    她毒杀死者的动机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这许多年,这个人从没变过,当年如何霸凌贫穷的、不漂亮的、性格不够好的她,现在就在如何“霸凌”那些没钱的、无知的、被蒙蔽而待宰的代妈和卵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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