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闭寺, 游人也已散去。警方在水塘四周以及寺庙内部、周围,都进行了地毯式搜证,可惜并没有更多的发现。
月亮高悬在峰峦叠嶂之上, 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坐像, 法相庄严,目含慈悲, 透过山中烟雾与人间香火,颔首俯视着这一切。
技侦人员带着样本回去, 很快就给出了对比结果, 从水塘里提取到的硅藻样本, 与浮尸案死者体内吸入的硅藻, 细胞一致。在这之前, 法医也从死者指甲缝里发现了少量没有被水流冲刷干净的苔藓, 现在和水塘石壁上的苔藓进行了对比, 结论是留在死者指甲缝里的苔藓, 就是这片水塘里的苔藓。
这样一来, 可以百分百地确认,死者真正的溺亡地点, 就是寺庙水塘。
晚十点,警察们暂时结束了搜证工作,一行人回到市局,寄希望于拷回来的监控视频能再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市局食堂里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 一帮警察只好聚众吃外卖盒饭。
尚扬独自坐在空着的一张桌角,他在庙里又被冻到了, 全程冷得没了说话的气力, 现在吃着热饭, 才稍稍缓过来些。
袁丁俨然像朵交际花, 坐不住,端着盒饭到处跑,四下里跟当地刑警们叭叭地聊天,当然聊的都是正经事。
金旭则去和田蓉一起,去找支队长谈了点案件相关的工作,说完才过来,也拿了盒饭坐在尚扬边上,掰了双筷子,又注意到尚扬的唇色黯淡,低声道:“是不冻着了?让你先回来,你又不听话。”
尚扬已经吃完了饭,捧着一杯刚冲泡开的速食蛋花汤好汲取点温暖,道:“哪有领导还在工作,助手先下班的道理?”
金旭道:“就别讽刺我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那我可没有开玩笑。”尚扬打量他,品头论足地说道,“小金同志,你还真挺有领导模样,工作也很有潜力,要好好干,将来早晚真的给我当上级。”
金旭仍是觉得他在开嘲讽,叫苦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好不?我不该得意忘形,你少嘲笑我几句吧。”
尚扬说:“哪有,我真没嘲笑你的意思。”
他看看旁边,周遭的刑警们从早上忙到了现在,各自有一点成果,此时都归了队,分成了几拨人,七嘴八舌地交换信息,有几位已经吃完饭的、抓紧时间在看寺庙监控视频内容。袁丁在这里听听,又去那里看看,哪儿哪儿都有他,还挺忙活。
反正是没人太注意他俩——确认了这点,尚扬才放心地对金旭说些他俩之间的悄悄话:“你确定案发现场的时候,真的好帅。”
金旭的唇角翘起来一点,吃饭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就变得斯文了几分。
尚扬道:“总觉得你有点故意在耍帅。”
“没有,”金旭才不承认,道,“我是纯天然的帅哥。”
说完又觉得自吹自擂很不好意思,马上埋下头大口吃饭,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尚扬被逗得直乐,心里忽然想道:将来这人要是也能像袁丁的师父一样,成了刑侦大神,也被选进教材……到时候被扒出来年轻时候整过容,曾经的大学同学还会集体作证说对对对、他真的整过,那可怎么办啊?刑侦专家一生的污点竟是“整容”,哈哈哈哈。
“有这么好笑吗?”金旭不知道尚扬是想到了很久以后,只以为还在笑话他对颜值的自我吹嘘,道,“我不帅,都是演的,行了吧,别笑话我了。”
尚扬正经了表情,道:“不行,你就是帅,不然我图你什么。”
金旭笑了一下又收住,一脸比尚扬更正经的表情,却说着更离谱的话:“领导不能长得太帅,容易招来一些好色的助手。”
尚扬笑得差点把蛋花汤给洒了。
袁丁吃完了盒饭,也结束了和刑警们的社交,跑过来打断师兄们的悄悄话,开场便道:“这凶手也真是邪了门了!跑到佛门净地去杀生,也不怕遭报应。”
尚扬和金旭:“……”
袁丁很有眼力,道:“要不我再去逛一会儿?”
“不用,”尚扬道,“我们也吃完了。”
袁丁便在他俩旁边坐下。
金旭吃最后几口饭,尚扬接着袁丁的话道:“可能凶手不信神佛,也是个唯物主义者。”
“也有可能,就现在的情况看,凶手对寺庙还挺了解。”袁丁刚才和众多刑警们讨论了不少内容,道,“当地同事已经把寺庙里的僧人和工作人员都筛查了一遍,没发现和坠楼、浮尸两位死者有关的人。”
那水塘四周都有摄像头,但其中两个摄像头被人为地拨动,偏了极小的角度,恰好使得水塘一角形成了一个监控死角。死者就是从那监控死角里掉进了水塘,溺亡后,尸体又被嫌疑人打捞了上去。
在寺庙景点里几乎密不透风的监控摄像头下,凶手像个透明人一样做完了这一切。如果不是对寺庙有足够了解的人,无法完成这样的犯罪。
更甚者,嫌疑人会把尸体从寺庙中带走再抛尸湖中,极有可能是寺庙会暴露嫌疑人的身份。只是嫌疑人没想到警方能通过硅藻细胞判断出,死者并非溺死在湖中。
金旭吃完了饭,伸手问尚扬要纸巾。
尚扬从兜里拿出一包递给他,道:“筛查个人信息还是不够,也不能排除掉雇凶杀人的可能。昨晚出入过寺庙的工作人员,都应该挨个查一下。”
“田蓉已经安排人手在查了。”金旭说。刚才一回来,他已经和田蓉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工作布置的讨论与安排。
“湖边摄像头的监控内容应该都看完了?有发现吗?”尚扬问道。
湖边摄像头更是密集,而且湖边是开放环境,绕着湖全是公共马路,不像寺庙里相对封闭,有可操作空间,摄像头会被人为拨动地形成死角,湖边没有给凶手留下对摄像头动手脚的余地。因此应该能拍到凶手抛尸的经过,即使不能拍清楚凶手的脸,至少能够帮助警方来了解抛尸的时间和方式。
但金旭道:“没有发现。”
尚扬和袁丁都面露意外,袁丁问:“怎么会没发现?难道摄像头也被动过吗?”
金旭道:“没有,都正常,从昨晚六点到今早案发,湖边所有摄像头,都没有拍到和抛尸相关的可疑画面。”
旁边几位刑警听到了三人的讨论,也围过来,纷纷问:“什么情况?”“怎么会拍不到?”“这还真有灵异事件了?”
死者那么大一个人,尸身凭空出现在了湖里,是怎么抛进水中的,三百多近四百个摄像头竟然什么都没拍到?
不过很快,一众警察立即都想到了,除湖边抛尸外,还存在另一种抛尸的方式——
“船。”金旭道,“凶手很可能是用船把尸体带到湖中间,趁着夜色掩人耳目,把尸体丢下去。”
一位刑警振奋道:“那这很好查了,湖面游船管理很严格,不是什么船都能开上去的。”
金旭道:“你们支队长已经联系了旅游部门,现在应该在查昨天晚上游湖的船了。”
此时和他们说话的这几位刑警,是晚上与他们都在寺庙里做调查的人员。而当地市局所有刑侦警察都已充分调动了起来,不同部门在负责不同的内容,各司其职并通力合作,尽快破案是所有人的共同目标。
正说到这里,之前认识的那位小陈警官进来,叫督导组的三人:“田队请你们过去一下。”
他们便和这几位刑警暂时告别,过去见田蓉。
田蓉是请他们来看一下从寺庙监控视频中截取出来的片段,是浮尸案死者落水、溺亡、尸身被嫌疑人打捞的全过程。
因为视频监控存在死角,死者从画面一侧毫无预兆地出现时,就是掉进水塘里的一幕,水塘的深度,让不会游泳的落水者一瞬间就感到死亡的恐惧,手臂在水面上拼命挥舞,画面没有声音,想必他落水后也曾试图出声喊人,但不会水的人在落水后,只要张嘴呼救,水就会迅速灌进喉咙,影视剧里表现的那种落水后还能连续大喊救命的场景,现实中几乎都是无法做到的。
视频画面里,死者起初还拼命想要顺着石壁爬上去,在青苔上留下了死前最后的印记,终究都是徒劳,刚开始还能看到浮起来的头部,后来只能看到水面上挥舞的手,再到渐渐彻底没了动静。从落水到失去意识,不到五分钟。
在死者没有动静后,水面平静,连风都没有一分,临水的草木安安静静,画面随着生命的停摆一同静止了。
田蓉示意技侦人员按下了快进,进度拖到了约二十分钟后。
监控拍不到的岸边一角,探出来一根长竹竿,在水中戳了戳……是为了确认对方死亡。而后竹竿被抽回,重新探出一个打捞网,水里浮力大,那网很轻松地就把死者拉了过去,把尸体从水中提上去的时候,就能看出要吃力一些。死者的一条手臂垂在网子外面,被嫌疑人猛然发力提上去的时候,那手还“挥”了一下。
最后,水塘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视频播放完毕,众人静默了足有一分钟。
“寺庙里其他摄像头有拍到可疑的人吗?”金旭率先打破了沉寂,道,“嫌疑人带着尸体想离开,也不是那么简单。”
田蓉道:“没拍到清晰有用的信息,我们现在初步怀疑,嫌疑人可能是利用了垃圾车。”
能不引人注意地进出寺庙,且能用来运输尸体的,应该也只有垃圾车。那打捞网也比较像是环卫会用的东西。
“不过,”田蓉见督导组三人认同这个观点,才又补充道,“负责寺庙环卫的工人都已经核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
金旭拧起了眉,又在思考什么。
尚扬道:“今天去这庙里,感觉管理还是挺细致的,谁负责哪方面的工作,都能找到具体的人,垃圾车应该也不会让外人随便用吧。”
“平时是不会。”田蓉道,“现在情况特殊,人人都要戴口罩,嫌疑人开着正规垃圾车进出,还是有钻空子的可能,会被工作人员当成是熟悉的环卫工人,从而降低警惕。”
袁丁道:“可是垃圾车又不是共享单车,不会停在路边,谁想开就开啊。”
田蓉没有接话,时间如此紧迫,一整天里当地公安部门马不停蹄,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员力量,可调查只是刚进行到这里,暂时还没能再更进一步,也没能锁定更具有嫌疑的人。
“挺好。”金旭道。
把尚扬吓一跳,以为他要内涵田蓉等当地刑警的工作,刚想制止他,就听他接着说:“从发现死者尸体到现在,刚过去十几个小时,能取得目前的进展,很不容易了。”
尚扬松了口气。
田蓉应该是没想到金旭会这么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叫大家来开个会吧。”金旭看她是要做检讨的意思,忙打住道,“同步下目前的信息。”
专案组一众干警很快过来聚齐,负责不同调查方向的分别介绍了下自己那一部分的进展,大部分内容,督导组三人也都已经知晓。
最后轮到负责舆情监测的一位警官:“舆论方面有点新情况,中午有知情人在网上发了帖,把当初邱莉性骚扰那事是被人恶意构陷的内情,给曝光了出来,还把假装成邱莉的那个男同事的个人信息,也都在网上贴了出来。网友本来就都在关注这事,从下午一点到刚才,上了六七个微博热搜。”
尚扬无语道:“现在曝这个事,这不是添乱吗?”
“然后呢?这人被网暴了吗?”袁丁却一副吃瓜网友的脸。
那位警官道:“暴了,不然怎么上的热搜?那男同事之前就因为邱莉自杀的事,被原公司劝退了,但这人学历挺高,能力也不错,不愁找不到工作,他昨天还在朋友圈炫耀说,已经在和其他互联网大厂谈入职,这条朋友圈也被知情人给截图发到了网上。原本要用他的那家大厂被网友骂出血了,晚上九点多通过媒体转达了一个对这事的回复,相当于给网友个说法,表示他们不会聘用这种心术不正的员工。”
尚扬:“……”
“不错,这属于正义网友挥铁拳。”袁丁颇有点幸灾乐祸,被前领导尚扬看了一眼,才收敛了些。
金旭听到这里,才开口道:“要提醒这个男p9,近期注意人身安全。”
警方现在的调查,都是建立在嫌疑人为邱莉复仇的基础上,嫌疑人大概率不清楚邱莉自杀的内情,才会误以为男下属是该报复的对象,现在内情被曝光,嫌疑人有极大可能,会计划再对这名男高层下手。
“提醒过了。”一位从支队过来参会的警官道,“是支队长安排的,叫同事去了这人的家里,当面告知他潜在的危险,让他近期少出门,有事及时报警。”
金旭眯了下眼睛,道:“他怎么说?”
尚扬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对这男p9也有所怀疑,真就是随时随地怀疑所有人。
“说知道了。还说正想去报警,说自己被网暴了。”那位警官说着还冷笑了一下,道,“这人至今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们队里去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同事,女同事看他不知错,没忍住说了他两句,都间接害死人了,良心不会不安么?这人还要投诉我们同事,差点吵起来。这人还反过来埋怨邱莉呢,说邱莉一个女的整天跟他们男的抢项目,心理承受能力又不行,得了精神病还瞒着公司和同事,这是自己想不开死了,要是没死,哪天在单位里砍别人怎么办?”
众人:“……”
劳动法都不限制精神病人正常工作的权利。更何况邱莉患上的也不是会伤害别人的病,如果不是遇上这背地使坏的同事,诱发了心理问题,她在职场上的表现远超很多健康人,未来也还能对社会、对她所处的行业创造更多价值。
而有些利己主义者,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错的永远的是别人。像这位,心理上看不起邱莉这样的职场女性,行动上又不是人家的对手,只能背地里搞些小动作。
“是个二皮脸,也算好事,”金旭道,“至少不会因为网络暴力就自杀,大概这阵子也不敢出门,不然他真出什么事,这案子滚起雪球来,没完了。”
尚扬道:“也得留意下邱莉的妈妈和丈夫,今天他俩走的时候,状态很不好。”
田蓉道:“好,等会儿散了会,我给辖区派出所打声招呼。”
“邱莉的爸爸,”这提醒了金旭,他问田蓉,“下午你说安排人去找这老头子问话了,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田蓉提起这人,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道:“这老头是没留过学、没资格进什么互联网大厂,不然八成跟邱莉那个男同事差不多。一找到他,跟他说邱莉不在了这事,这老头子倒是也掉了几滴泪,又念叨起来了,埋怨前妻自己心气高就算了,把女儿也教坏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生得漂漂亮亮,好好地嫁人、相夫教子多好,非要去考学当博士,没点女人的模样,只知道跟男人争高下。”
众人又集体无语了,案子本来就进展艰难,还要听这种气人的歪理。邱莉的男同事和亲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思想要是有dna序列,这俩气人男的必定是血亲。
午夜时分,众人散了会,有事的还要继续去做事,没事的抓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继续跟进这棘手的案件。
督导组三人回公安招待所休息,田蓉还要派车送他们,尚扬已经叫了网约车,并叮嘱田队忙完手头的事,也要休息一下。
袁丁还没办入住,到了前台,他办理登记入住。尚扬在后面和金旭商量:“你去跟袁丁住一个房间吧。”
金旭:“?”
尚扬和袁丁当初还是师徒的时候,一起出差也是住一个标间,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尚扬的个人属性发生了变化,头上明晃晃贴着“男同”二字,再被袁丁看着他和也是“男同”的金旭住一间房,总感觉不太好意思。
“要不就我去跟他住。”尚扬道。
金旭不太能理解,道:“何必呢?”
袁丁拿着房卡,过来道:“我困得不行了,赶紧上去睡觉。”
尚扬向他提出了自己要去和他住一间房的意见。
袁丁:“?”
尚扬:“?”
“尚扬不好意思。”金旭做了下两人间的表情翻译,“袁丁有点害怕。”
尚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大怒:“你怕什么?我会怎么你吗难道?”
袁丁一脸无辜装纯真少年:“哈,哈哈哈,不早说,我开的是大床房。”
最后还是正常回房,男同跟男同挤在标间,单身直男睡大床。
奔波了一整天,尚扬这觉睡得还挺沉。
可惜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早上生物钟到了点,自动醒了,脑袋发晕,身边没人。他翻了下身,看到洗手间的推拉门下的缝有光透出来,仔细听了听,金旭在里面打电话,应该也是压低了声音不想吵醒他,听不清楚说什么。
过了几分钟,金旭从洗手间出来,动作很轻。
尚扬躺在那里没动,问他:“跟谁打电话?”
“醒了?我问问田蓉有没进展,她说还没有。”金旭过去在床边坐下,道,“还睡吗?我拉开窗帘吧?”
“别,”尚扬听是没进展,也不用赶着去市局,道,“困,再睡一会儿,你别吵我。”
金旭想了想,也躺回了床上。
尚扬半梦不醒地挨过来,抱住他。
他也不睡,被尚扬抱着很舒服,他自己睁着眼睛,慢慢地想案子。
但片刻后,尚扬又醒过来,心里惦记着怕耽误正事,本能地摸手机看了看时间。
金旭道:“要起床吗?”
“不。”尚扬这回笼觉只睡了不到三分钟,时间还早,但他睡不着了,翻过身,又翻回来,再翻过去,横竖不对劲,问金旭道,“你在想什么呢?”
金旭如实回答:“工作。”
尚扬:“……哦。”
金旭忽然明白过来,这可能是个暗示,积极反问道:“我该想什么?”
“不知道。”尚扬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是好色的助手,领导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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