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凤回来这一路上,  金旭盯尚扬衬衣领口的这颗扣子就盯了一路,现下总算是把它给缝牢了。

    他在年轻人里头算是很会做针线活的,尚扬见过他柜子里补过的袜子,  补过的秋裤,  这男的是挺会过日子。

    “这是小张。”金旭收了针线,  当着普通同事的面,  就一副不爱说话的冷酷模样,给尚扬介绍了小张,  又介绍尚扬,  “这位是刑侦局请的特别顾问。”

    小张忙道:“顾问好。”心里却想,刑侦局的特别顾问,  为什么来档案室缝扣子?真有意思。

    尚扬听金旭在微信里说过好几次小张这人,都算半个熟人了,  此时看出小张的疑惑来,  万分庆幸档案室的柜门够结实,至少目前还没被金旭同志踹开。

    他扯出同窗大旗来试图加固柜门,  对小张道:“我们俩是大学同学,  一个寝室的,还是上下铺。”

    警校同寝室,  还上下铺,那缝扣子就合情合理了!

    小张终究是个真的档案管理员儿,  跟古飞周玉那些刑警们的敏锐度不一样,  也没多想了,心知顾问级别必定不低,  主动去烧了水,  又泡了茶。

    这时金旭接到市局来电,  大约是要问他什么时候去审邹文元,  因为小张在场,有些话不便当着专案组外人说,他便进了休息室去接听。

    “别忙活了,”尚扬对小张道,“我不坐多大会儿,等下还有事,就走了。”

    小张殷勤地端着泡好的茶送上来,说:“我们档案室很少来客,茶叶不太好,您凑合喝点。”

    尚扬闻着味儿都知道是平常得藏起来放的好茶,人家客套话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顾问平易近人,小张遂状若随意实则是好奇太久了,开口问道:“您在北京工作,那肯定认识金队的未婚妻?”

    尚扬一怔,未什么?什么妻?说的莫不是他自己?

    小张道:“听说是位大美女,首都警队一枝花。金队平常不爱跟我们瞎聊天,照片都没给看过。”

    “也不是……就普通。”尚扬都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传的,忙岔开话题道,“你们档案室平时工作忙吗?”

    小张:“也还行,金队比较忙,您瞧他进去那间休息室,里头有张行军床,以前是公用的,偶尔睡个午觉什么的,利用率不高,自从金队来了,那屋都快成他的单人宿舍了,一礼拜能回家睡两天都算多的。”

    金旭打完了电话,从休息室出来。

    尚扬还在他工位上坐着,视线却朝他身后休息室里看。

    那屋子没窗,白天也得开灯,就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还堆了点杂七杂八的东西,睡那里头跟睡集装箱也差不多。

    金旭一瞧尚扬那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反手把休息室门关上,不给看了。

    “你晚点再去市局?”尚扬起身道,“古指导说的是两点半左右过去,跟他一起汇报下工作。”

    金旭道:“我送你过去吧,这儿警卫不认识你,别再惹出误会来。”

    尚扬点头,又把杯里的茶喝了,对小张道:“茶不错。回头有机会再见。”

    小张送到门口,目送他俩转弯下了楼才回来,到工作群里同步分享金队日常观察笔记——

    知情人爆料,金队未婚妻竟是普通美女!注:爆料人是大美人,标准可能很高。

    群里:哪里有美人?美人在哪里?

    小张:正跟金队一起下楼。

    楼道里,尚扬正就金旭天天睡办公室这事批评他:“离家又不远,回家舒舒服服休息,身体才是本钱,你怎么老是这么能凑合?”

    金旭挨完教训,才说:“那屋子只是没收拾,硬件不差的,床挺舒服,还能洗澡。”

    他意思是自己本来就过得比较糙,和回家睡事实上也没太大区别。

    尚扬是心疼他老不拿他自己当回事,气不顺地说道:“评价这么好啊?那我这两天晚上就来住这儿吧。”

    “那怎么行,你可是男公主。”金旭道。

    “……”尚扬作势要打他,“再拿这词说我,抽你大嘴巴你信不信?”

    金旭还想再逗他两句,两人忽然都觉得不太对劲,似乎被许多双眼睛盯着,不禁同时屏气,站住了脚。

    尚扬:“?”

    金旭:“……”

    他俩刚下到三楼,金旭朝上看看,上面几颗脑袋缩了回去,尚扬朝下看了看,下面几颗脑袋也缩了回去。

    两人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都有点尴尬,加快脚步下楼走了。

    档案室工作群里。

    小张:看到了没?是不是大美人?不是我瞎说吧?

    群里一人:没看清脸,声音挺好听。

    另一人:我好像聋了,不然我怎么听到金队笑了。

    又一人:你是聋了,我听的是金队被抽大嘴巴。

    还有一人:好像是因为金队跟人家秀恩爱,说他家公主怎么怎么了。

    又来一人:那难怪会挨打,是我我也打。

    小张:你们这半天是看了个甚啊?

    省厅大院刑侦局办公楼。

    古飞刚和专案组同事们开完会,正想找尚扬,见他自己来了,把他带进会议室,介绍给专案组其他人,其他组员都知道,这是古飞七绕八绕地从部里请来的“特别顾问”,和尚扬客气地打了招呼,才散了,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金旭在门口没进来。

    尚扬听见不少出去的人,又纷纷与金旭说话:“小金来了,怎么不进去?”“这回这案子辛苦金队帮忙了。”

    另还有几位关心金旭健康问题的,问的私人问题,说话声音自然轻,尚扬也听不真切。

    总而言之,可见金队长其人,在省厅、尤其是刑侦单位里,人缘还挺好。越是在一线,就越喜欢肯做事又不冒功的队友。

    等人走完了,金旭才进来,古飞问他:“你跟市局说好了吗?几点去审邹文元?”

    “四点半。”金旭道,“小周有消息吗?”

    周玉是去了张自力就读的大学走访调查。

    古飞道:“还没有,刚才打了个电话,说可能要晚一点,这学校刚巧正在办运动会,不上课,人都在操场散着,有的学生还跑出去玩了,找人不是太好找。”

    要走访了解张自力的人,包括他的班主任、任课老师、班里同学、同寝室室友,如果正常上课,找人自然方便很多,现在这下,没准各人都去了哪儿。

    尚扬问道:“张自力呢?他也参加运动会吗?”

    “还不清楚。”古飞道,“不过小周从几个学生那里听来的,说张自力刚上大学的时候还很积极阳光,最近这个学期突然就……这该怎么形容呢,反正就突然变样了。”

    金旭道:“突然自卑了?”

    古飞却道:“自卑也不是很准确,接近这个意思。说他以前很爱参与集体活动,生活态度很乐观,跛脚这事似乎对他影响很小,可是从几个月前突然就变了。”

    周玉找到的那几位同学和张自力私交一般,非常隐私的事不清楚,但他们都提到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张自力搬了一摞东西在校园里走,有同学看到,好心要帮他的忙,但这同学说了句类似于“你不方便我来帮你吧”这样的话,张自力当场就炸了,把东西一把夺了回来,还把那位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人家“假好心”、“都是为了感动自己”、“打心眼里看不起残疾人”、“虚伪透顶”之类的话。

    那位同学气得够呛,但也没有与张自力当众争吵,“毕竟健全人与残障人士起冲突,不管谁占理,别人都觉得是健全人在欺负人”,就只是气愤地走开了。

    从这事以后,张自力就渐渐变得不太合群,或者说是群体渐渐远离了他,大家摸不清楚他的怒点,也怕一不小心会惹到他,干脆都离他远远的。

    尚扬:“……”

    他不由得看了看金旭。张自力这个被群体远离的状态,和当年金旭在公大读书时有些相像。

    贫困生,父母双亡,金旭那时的气场就是既沉闷还阴鸷,开不起玩笑。同学们摸不清楚他的脾气,也怕不知道怎么就会惹到他,索性就都不主动和他结交。

    而那时的尚扬因为岁数小,活泼且自大,仗着长得好看,性格不算讨厌,从小就站在社交食物链的顶端,结果上了大学,主动跟上铺这西北哥们儿搭话,明确表示想跟人家玩,搭了几次话就碰了几次壁,最后在被拒绝中暴走了,叛逆了,之后近四年里再也没主动跟上铺说过话,有时候忍不住想说,马上掐自己,有病吧你,忘了当初如何热脸贴冷臀的耻辱了吗?

    和张自力不同的是,张自力是从积极转向了消极,金旭则是从封闭到慢慢打开心防。

    “这种转变不会是突然的,”尚扬由此推彼,说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大四毕业前,他与金旭打了一架,把过去的误会说开了,也就和好了。

    毕业录上,“不合群”的金旭给每个同学写的临别赠言,都土得掉渣,但又很真诚,在彼此青春里留下了最后一笔印记。

    当时的小直男尚扬只以为打架往往是男生们和好的必经之路,并没把金旭的转变和自己扯上什么太大的关系。

    后来他们重逢了,他们相爱了。他才知道了,这位西北哥们儿的心防,是被爱情在某一个时刻不讲理地撞开了。

    他又忍不住看了看金旭。

    金旭也反应过来他是联想到了什么,凝目看着他。

    古飞莫名其妙:“好好说着张自力,你俩怎么又火辣了起来?”

    金旭抓了抓短发,撇过脸去不说话了,只是耳朵外沿红了一圈。这瞬间翻起暗恋过的旧账来,让他有点羞涩的感觉。

    尚扬稳了稳心神,道:“张自力这年纪的男孩,性情大变,通常不外乎两件事,父母、恋爱。”

    古飞配合地问:“顾问觉得张自力会是因为什么?”

    “黎艳红可能是在不经意间,说了伤害他自尊的话。”尚扬猜测道,“他放假过周末,仍然会回黎艳红家里,福利院的胡老师还认为他与黎艳红相处得很好,所以他是背地里偷偷恨着黎艳红。同学好心帮忙能激起他那么大的反应,大概率他在生活里刚刚遭遇了伪善,也许黎艳红表面上对他不错,实际上也看不起他的先天残疾,这点被他发现了……他在福利院长大的十几年,以为黎艳红是把他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实际上不是,他受到的打击可能会很大。”

    古飞道:“这种打击能让他生出杀人的念头吗?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尚扬道:“那就不好说了。他本身先天有残缺,又被父母遗弃,心思比常人敏感一些也比较正常。”

    “可我还是不认为他是真凶,”金旭听了这一会儿,才发表意见道,“先不说他是不是弹弓高手,他会做出在食物里吐口水这种事,足够阴暗,但不够狠毒。”

    尚扬想了想,说:“这会不会形成一个思维误区?其实吐口水的阴暗和杀人的狠毒,也并不冲突,这两件事他都可以做。”

    金旭不说话了。

    尚扬觉得他只是不想反驳自己,他应该仍然还是倾向于张自力并非凶手的推断,他对每个涉案人都持怀疑态度,可又不会轻易认为某个人就一定是真凶。

    古飞看了眼时间,说:“顾问跟我去找上级汇报一下工作吧,金队你?”

    “我准备一下,也该出发去市局了。”金旭对尚扬道,“晚上我会晚一点,你这边结束了就自己回家睡觉。”

    尚扬道:“不,你少管我。”

    金旭:“……”

    古飞装模作样去旁边看手机,假装忙得很。

    “又怎么了?”金旭道,“我哪惹你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应该分开的。”尚扬道,“可是如果你在工作里不敢反对我,我在生活里也不会听你的。”

    他不喜欢金旭在工作里表现出要让着他的样子。

    “好,我记住了。”金旭又讶异地看着他,道,“你本来打算在生活里都听我的?”

    尚扬心想才不是这个意思……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金旭一笑,道:“先走了,晚上别等我,早点睡。”

    他转身出去了,尚扬收回视线来。

    古飞立刻就不忙了,道:“汇报工作去?”

    他带尚扬去见了当地省厅刑侦局的上级。

    说是一起汇报工作,尚扬旁听的居多。

    他名义上是顾问,按理说都并非需要直接参与这案件的侦破工作,千里迢迢来了,在这边也没别的事,才被古指导也当成探员来使唤。

    并且这次工作汇报,除了和车祸案相关的部分,古飞主要是想来报告一下栖凤经侦警察违规制造冤假错案的情况,这桩由车祸案牵出来的案件,因为和车祸案无法并案,古飞想请上级移交给相关单位,让其他更合适的同事来办理。

    而这方面的情况,直到现在跟着古飞一起来做汇报,尚扬才第一次知道了案件的全貌为何。

    六年前负责侦办邹文元经济犯罪案件的经侦警察,在邹文元入狱不久后,就陆续离开了公安队伍,相继进入了省里非政法口的行政单位,可谓是跨界升职,而且升的速度还相当快。

    古飞在了解到这个情况之后,就和金旭到栖凤组织部去调阅了这几位原经侦警察转入行政单位后的人事资料,惊异地发现,他们都是通过栖凤宣传口的相关单位做了下跳板,然后才顺利转入省内其他部门。

    那么邹文元案的无形黑手是从何处伸出来的,自然就有迹可查了。

    十余年前,黎艳红福利院有了一定名气,经由栖凤当地电视台的报道,塑造成了栖凤先进人物,之后其人其事迹引起省里有关单位的重视,在经过省级媒体的选材上报至央视,最终诞生了在省内乃至全国都极具影响力的道德模范人物黎艳红。

    黎艳红本人得到的荣誉不计其数,翻阅历年新闻都能查到清晰的记录。“黎艳红”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先进人物,给栖凤当地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扩大了城市知名度,在一定程度上造福了民生,因而“黎艳红”在当地百姓中评价也很高。

    但与此同时,“黎艳红”这个模范的成功打造,也成为某些人上升履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黎艳红”是助养了上百名儿童的爱心人士,是积极响应政策惠民利民的企业家,“黎艳红”更是宣传口某些、某位负责人的政绩。

    文具公司在黎艳红和邹文元共同经营期间,就有了不少坏账死账,黎艳红虽不精通做生意,公司实际主管人是邹文元,但黎艳红能用来维持福利院开销的经济来源,仍然是文具公司里这些违法所得。

    此事如果被曝出,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黎艳红作为先进人物的荣誉难保,黎艳红福利院也会变成一个尴尬的存在。

    在无形黑手的操控或指使下,文具公司一分为二、黎艳红另立门户的一段时间后,邹文元被经侦部门调查,查出存在经济犯罪的事实,邹文元锒铛入狱,黎艳红清清白白。

    侦办此案的经侦人员经此一事,摇身一变,从地市级分局基层警察,飞上枝头,进了省级宣传口单位。

    傍晚时,尚扬和古飞才与上级辞别出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院子里不少人朝外面走去,夕阳洒在这些多数身着制服的同事们身上,警帽和肩章上的警徽在余晖中仍反射着灼眼的光芒。

    尚扬轻叹了一声,调侃古飞道:“古指导,别老想着飞升了,很危险的。”

    古飞配合地做出发愁的表情,说:“想还是要想想,不然哪有天天加班的动力。要不你们就三五不时来敲打我一下,提醒我千万别犯错误。”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确实也不能强行要求每位同事都本着毫不利己的奉献精神,我国公安人员的普遍日常就是如此无休止地加班,加班,还是加班。

    “你们金队不一样,”两人站在楼道里,夕阳只晒到他俩脚边,古飞道,“他身上那股劲儿,大部分人都没有。”

    尚扬认同道:“对,他就是很有韧劲,既不怕输,也不怕穷,更不怕丢脸,我也常常很佩服他。”

    古飞道:“没准这就是遗传,他应该很像他爸,你看过他第一次审邹文元的笔录吧?他爸是个很正直的人。”

    “看过。”尚扬道,“但是我不是太了解他的父亲,他只简单提过几句,说他爸去世前最后的心愿还是想转成协警。其他很少说,我也不想揭他的伤心事,就没问过。”

    古飞停顿了片刻,才道:“他爸以前做他们老家镇上的联防治安员,工作量比片警都大,九几年,镇上连派出所都没有。他爸生病以前,基本上每年都能评上我们白原市的先进联防治安员,千禧年过年的时候,还协助市里刑警,在山上大雪里追了一天一夜,抓到了逃窜到他们镇上的重刑犯。”

    尚扬被这闻所未闻的信息镇住了,他从没听金旭提过这些,一直都只以为金学武只是个普通的乡镇治安员。

    他问:“那怎么……到他去世连协警都转不成?”

    有这种工作经验,还参与过大案,怎么会批不了转警申请?

    “名额太少了,轮不到他。”古飞言简意赅地,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天边一点残阳,夏秋之交,西北的傍晚已经彻底没了暑气。

    古飞道:“顾问,你别跟着忙活了,回去休息吧。小周应该快从大学回来了,我要去市局等等她。”

    “顾问要求旁听,回去也没事。”尚扬不但关心周玉对张自力的调查,也想去市局看看,金旭审邹文元有没有进展。

    两人刚走到警车边,还没上车,古飞就接到了周玉的电话。

    “你回来了吗?”古飞站在驾驶位旁,对周玉道,“我和顾问正要去市局等你。”

    尚扬站在车这边,等着他们打完电话。

    周玉在电话那头不知道交代了什么,足足说了几分钟,从古飞的表情看,是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那别等了!”终了,古飞兴奋道,“把人带回来问话!现在就带回来!我和顾问马上去市局!”

    他挂了电话,示意尚扬快上车,两人落座后,他利落地系安全带,从车位朝外面倒车。

    “带张自力回来吗?”尚扬猜到了,问,“查到什么了?这就带人回来问话?”

    古飞在省厅大院里把警车开得横冲直撞,简直目无法纪,一边开出去一边告诉尚扬:“这事稳了八成,张自力是个弹弓爱好者,他同寝室的人说他能用弹弓打知了。小周还在他的寝室抽屉里,发现了一把全钢弹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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