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公, 汗阿玛可在里面?”
胤礽一走到奉先殿门口看到红木大门紧闭,立刻就想要推开殿门探着身子往里冲,身上杏黄色斗篷前端连着的大帽子不仅将他戴在脑袋上的黑貂瓜皮小暖帽给遮盖的严严实实的, 大帽子周围镶嵌着的一圈柔软蓬松的白色狐狸毛也都被寒风给刮的四散地倒伏着。
“殿下,皇上在是在, 不过他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扰他。”
梁九功看见小太子的动作,眼皮子一跳立马身子往旁边一移挡在殿门口, 用左手提着羊角宫灯的木手柄, 右手胳膊伸长阻拦住胤礽,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梁公公,孤是汗阿玛的儿子不是旁人,现在汗阿玛很难过,如果你不让孤进去安慰他,难不成还打算让乌库玛嬷和皇玛嬷大老远地冒着风雪从西边双双赶过来吗?”
胤礽被拦住也没有恼火,而是微微仰起头神色认真地对挡在他身前的梁九功商量道。
梁九功闻言一愣,他在康熙身边伺候近二十年了还从未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说“皇上难过了, 他想要进去安慰他的”这种话,他低下头看着小太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瑞凤眼, 不由得心一软觉得自己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何柱儿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小主子也跟着开口低声说道:“师傅,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道理是相通的, 想必此时能进去和皇上说话的也就殿下一个人了。”
梁九功明白自己徒弟的意思, 皇上在两个新生的小阿哥那里受了挫, 当然也得需要看看别的健康机敏的儿子来补上心中的伤口, 垂眸深思了一小会儿后,他也决定今日大但忤逆一回皇上的命令,收回步子低声对着小太子说道:“殿下, 您自己一个人进去吧,奴才师徒俩在这外面给您和皇上好好守着。”
胤礽点点头而后就伸出一双手触摸着两扇木门,没使多大的劲儿就听到“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面给推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凛冽的寒风卷着从屋檐上空飘下来的雪花从缝隙内钻了进去,小太子深吸一口气就抬起步子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站在外面的梁九功也紧随其后动作轻轻地拽着门环又给木门给带上了。
烧有地龙的温暖大厅因为殿外冷空气的突然灌入,两侧摆放在莲花烛台上的蜡烛即使外面罩的有轻纱灯罩也在冷热空气的交替下烛火控制不住地晃动了几次,将摆放在门口绣着大清全境地图的屏风给照的忽明忽暗的。
胤礽将头上有些遮挡视线的斗篷大帽子给摘下,又抬起手将身上的雪花给弹掉就径直绕过大屏风往里走,入眼就看到一张占了小半个厅的高大供桌,供桌上摆放了好几排列祖列宗的神牌。
神牌下方还放置了一个双竖耳的铜胎珐琅大香炉,以及十几盘供奉用的新鲜花果点心。
胤礽瞥见大香炉中插的高高粗粗的御香已经只剩下几个红点点显然是快要烧没了,寻思着这应该是他汗阿玛来这儿后上的香,就也几步走到供桌旁边铺有明黄色绸布的长桌案旁又另外拿起了根新香,去掉桌案上蜡烛外面的灯罩将新香点燃后,又将灯罩放回,双手捏着御香的下端来到供桌前对着神牌虔诚地俯身拜,紧跟着就走上前踮起脚尖将新香给插进了供桌上的大香炉里。
看着青色的烟直直地往上冒,小太子想着祖宗们应该是吃到他点的香火了就准备继续往内厅里去,谁知他才刚刚抬起脚步转过身子就感觉到脚下似乎踩住了什么东西,胤礽疑惑地低下头就看到那件惯常被他汗阿玛披在身上的黑色貂皮大氅此时也像是丧失了往日的光彩般,静静躺在供桌的桌腿旁,大氅外面粘着的雪花早已受热融化变成小水珠顺着表皮的短小貂毛滑落在地,润湿了供桌下方的地毯。
胤礽叹口气抿了抿唇就弯下腰将大氅给捡起来拍打了几下拂掉粘在上面的水珠,随后又顺手将其搭在了雕花椅子上,快步朝着内厅走去。
甫一进入内厅,小太子就看到了几大幅悬挂在墙壁上的先祖画像,位于首位、最显眼的就是他的达玛法(高祖父)努尔哈赤,紧挨着的画像是他的翁库玛法(曾祖父)皇太极,前两位都是以金戈铁马的姿势端坐在龙椅上、身穿着明黄色龙袍,人至中老年时候画的。而排在第位明显是个脸嫩年轻小伙子的画像,正是他那不幸感染天花、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的汗玛法福临。
此刻他那比画像上的汗玛法还要大上岁的汗阿玛就像是个犯错误在受罚的小孩子一样正背对着他低着头脊背挺得直直的跪在蒲团上,蒲团的位置恰好夹在他达玛法和翁库玛法画像的正中间,周围摇曳的烛火将先祖们的画像照的忽明忽暗的,连他汗阿玛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了几下。
胤礽头一次看到康熙这个样子,颓废、无助、迷茫、沮丧,配上空空荡荡的内厅,他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是要比汗阿玛幸运一些的,他难过了有汗阿玛、有姨姨、有小四陪着,感到悲伤时还可以跑去储秀宫找他姨姨说说话,但是汗阿玛心里难受了只能来这些没有生气的画像前静静地跪着。
汗玛法虽然叛逆了一辈子,但是他六岁登基时还有亲生额娘陪在身侧,即便他和乌库玛嬷别扭、不对付,但总归两人是亲生母子,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是切割不断的。而汗阿玛八岁登基时,他的汗阿玛已经没了,位份低微的亲生皇玛嬷在后宫里搓磨了一辈子还没能等到汗阿玛孝敬她呢,才只隔了一年也没了。
汗阿玛十岁不到就失去了双亲,乌库玛嬷平日里管教他管的严格,与此同时他还得努力用功读书想办法早日斗倒鳌拜夺回权利不当个傀儡皇帝,好不容易亲政了,没过几年南边的藩就乱了,自康熙十二年爆发的藩之乱一打就持续到现在,迄今为止汗阿玛已经送走了他的两位妻子和十余位儿女了。
风雨飘零的江山、接连不断的丧妻、丧子、丧女,以往时胤礽体会不到这里面的心焦和愁苦,如今站在这寂寥的奉先殿里,看着他汗阿玛不发一眼地静默跪着,深刻体会到了康熙这些年来的不易,不由眼眶有些微热、心疼地开口轻轻喊了一句:“汗阿玛。”
正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康熙突然听到了熟悉的男童音,转过头就看到正站在内厅门口的宝贝儿子,不禁有些错愕地张口询问道:“保成,你怎么过来了?”
胤礽将眼中升腾起来的水雾给尽全力逼下去,随后就像是个身手敏捷的小老虎一样“嗖”的一下子朝着康熙扑过去,康熙一个不妨直接被他快六岁的好大儿给扑倒在地上了。
“保成,你快起来,你要知道你已经不是个奶娃娃了,你这重量都快要把朕给压的喘不上气儿来了!”
自从顾嬷嬷被撵走后,胤礽的膳食就由景贵妃一手负责了,奉行多餐少食的科学喂养准则再加上不时用异能给他梳理身子和武学课上有规律的锻炼,如今还差四个月才满六周岁的小太子就已经有一米了。
平常在和他的四个伴读一起读书时,比小太子大了两岁的张廷玉、纶布的身高却与他齐平,与他同龄的纳兰揆叙、李荣保更是要比胤礽整整矮了一个头,倒是令几个小伴读们都郁闷不已,日日缠着小太子询问长高的方法,这让小太子不依靠自己的身份也混成了几人中领头的那一个,倒是高兴了许久。
此时倒在地毯上的康熙亲身感受到压在胸口上沉甸甸的重量,也不得不承认他宝贝儿子的身子骨真是越长越结实啊,心中有了些许欣慰,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也一下子消去了大半,伸出大手连连拍着胤礽的后背让他快些爬到一边去。
等到小太子离开后,康熙才撑着地面将跪姿给改掉坐在蒲团上一边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指着胤礽笑骂道:
“身为储君,应该要时时刻刻注重礼仪、做到稳重自持不可轻易做出小儿的动作。”
“没事儿,反正现在这儿也就只有咱爷俩,孤就算丢脸也丢不到哪里去。”
胤礽看着康熙的情绪好些了,也索性拽过来一个蒲团盘腿坐上去,双手耷拉在大腿上,语调轻松地说道:“汗阿玛,大冷天的你跑到这里干嘛啊?保成回到乾清宫的时候,雅雅刚好睡醒了还抱着她的玩具倒腾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挨儿一间一间屋子钻进去找我们呢。”
“唉,保成你今天也知道情况,小六、小七都是天残,朕这是过来给先辈们请罪的。”
康熙叹了口气,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低声说道。
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列祖列宗们,心中还都是悲凉,如今他活泼灵慧的宝贝儿子过来陪他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康熙觉得墙壁上冷冰冰的先祖画像们都有温度了,憋在心中的想法也能够诉诸于口了。
“汗阿玛,孤和姨姨、小四去景阳宫中看过七娃了,他的右边小腿虽然有些毛病但是太医们说只要补充好营养,等到他以后年龄大些、勤加锻炼会有所改善的,只要照顾得好,以后纵使骑马射猎都是没有问题的。”
“你也不要难过了,姨姨说女子怀胎不易,孕妇稍有不慎可能就会生出来先天畸形的孩子,纵使是那长生天也是有天残孩子的,这和什么灾不灾的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胤礽说完这句话,看到他汗阿玛还是静静转动着玉扳指不吭声,就又张开双臂抡了一个大大的圆形又往下说道:
“汗阿玛,保成记得你给孤说过,我们几个兄弟名字中的第二个字都象征着福气的意思,如今小六、小七可能在娘胎里的时候福气少了点儿,要不你就给他俩起个蕴含有好多好多福气的名字,肯定就能够否极泰来、让他们和大清都顺顺遂遂、平平安安的。”
康熙听到这话,眼前一亮转动着玉扳指的手猛地一顿。
“保成说的有道理,朕不该在这里蔫头搭脑的,而是应当打起精神、告祭天地和祖先,好好祈福才是。”
胤礽:“???”
小太子完全搞不懂他汗阿玛的脑回路怎么会突然说出了这种话,然而还没等他再开口说话呢,就看到他汗阿玛像是找到破解什么难题的好方法了一般,从蒲团上“唰”的一下子精神抖擞地站起来,随后将他也一把拽起来牵起他的手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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