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邑城的暮夏进入了尾声,天气转凉,空气里带上些清爽萧瑟的气息。玄武大道两侧的银杏一夜之间变得金黄,试图为即将到来的寒冬挽留最后一抹色彩。

    转眼便到了禁军迁营当日。顾彦轩提前派人向齐卓炀通报了竣工的消息,此时正站在巡防营的门前,候着禁军的到来。

    前夜下了场雨,上了些秋寒,早上更是冷,顾彦轩没注意天气,只穿了件单衣,正在袖子里悄悄地搓手。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回头一看正是林泉。

    林泉手上拿着个披风,说:“顾郎中,快穿上吧,冻感冒了可就麻烦了。”

    顾彦轩把披风接了过来,一边系带子一边问:“你从哪弄来的衣服?”

    林泉对他使了个眼色,说:“降温之前三殿下送到巡防营来的,说是有备无患。刚才我看您就穿了件单衣,特意去拿过来的。”

    齐卓炀一早就去了禁军大营,顾彦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府上了。

    林泉忽然指着不远处的路,轻轻喊了声:“顾郎中,人来了!”

    顾彦轩抬头望了过去。

    齐卓炀没穿平日那件世子服,而是穿了禁军统领的官袍,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旁边的人则是穿着一身将军服,威风凛凛,顾彦轩认得出,那正是二殿下齐绍威。

    走到了城西巡防营门口,齐绍威和齐卓炀两兄弟翻身下马,顾彦轩迎了上去,躬身行了礼,道:“见过二殿下,见过三殿下。”

    齐卓炀勾起嘴角,对顾彦轩笑着说:“顾郎中见外了。”

    齐绍威也笑了起来,朝着顾彦轩点了点头。他是军营里养出来的人,行事豪爽,不拘小节,站在顾彦轩的身旁,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又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道:“个子长了不少,眉眼倒跟你大哥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瘦了些。”

    齐卓炀不知道顾彦轩想不想提起顾若昀,连忙用手肘捅了齐绍威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茬,说:“这些家常回去再唠也不迟,这么多兄弟等着呢,先办正事。”

    顾彦轩倒是神色如常地弯着眼睛,说:“大哥是沙场上的英雄,我和他比差远了。”

    齐绍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看,我这一看见你就想起了若昀,该打该打。”又转过身去,朝着身后列队的士兵下令,声如洪钟:“整理辎重,有序进营!”

    顾彦轩站在一旁,看着禁军众人严肃整齐地进入巡防营,又想起要交接的档册,忙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齐卓炀,公事公办地说:“三殿下,工部需要签字盖印的地方都已经办理妥当了,剩下的请您过目,没问题的话,您也签字盖印。……一共是两份,您留一份,剩下那份我带回工部去。”

    齐卓炀走到顾彦轩身边把东西接过来,看了看他身上的披风,知道是自己给了林泉的那件,于是在他耳边轻轻磨牙,道:“顾郎中,今天降温,怎么我不在家,你自己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

    顾彦轩的耳朵瞬间就红了。

    齐卓炀心情很好,垂眼看见了顾彦轩冻得略略发红的指尖,侧头对齐绍威说,“不如咱们先进去,要看的东西多,坐下慢慢看。”不等齐绍威回答,齐卓炀便又去看顾彦轩,“劳驾顾郎中,前头给我们带个路。”

    顾彦轩深吸了一口气,耳朵不红了,只有耳尖泛粉,抬起手臂朝向统领营房的方向,道:“二位殿下,这边走。”

    “城西巡防营上上下下这么多事情,你年纪不大,一个人却全能办下来,确实有出息,”齐绍威在营房里转了几圈,望了望站在齐卓炀身边的顾彦轩,道,“这材料也选得好,抗风耐雨,隔热保暖。”

    顾彦轩视线正盯着齐卓炀手上那支笔的笔尖,闻言抬头,说:“都是尚书大人安排的好,我不过是帮着跑腿。今日本来尚书大人要亲自来迎一迎二位殿下,可是陛下传召,说是要同他商议宫室官舍翻修的事情,因此大人一早便进宫候着了。”

    杜濬进了宫,据说洪仁帝要当面嘱咐他些修葺事宜。

    齐绍威摸了摸营房中间的梁柱,开口道:“就单说这办事,不同的人也能力不同。其实说起来,我也算是替父皇办事的人,他让我去边关守着,我就去边关守着,打仗行军也要听调度,和你没什么差别。依我看,你们工部把这巡防营修整好,禁军有了落脚处,生活训练都方便,打起仗来也得心应手,比什么都强。”

    “既然大哥这么说了,可得千万管好你带来的这拨兵,回了关州可别乱炫耀,”齐卓炀手上文书处理差不多,就开始对齐绍威开玩笑,“关州那帮人要是知道了如今禁军条件这么好,怕不是得赌气哗变,人人争先恐后往建邑跑,把你一个人剩在那儿,当个光杆司令。”

    “那就把顾侍郎请到关州去,替我修一修军营,”齐绍威看着得意洋洋的齐卓炀,说,“反正若昀以前就老说,等轩儿再长大一点,就带着他去边州看看,那边州的风土人情和建邑区别特别大,吃的也不一样,牛肉切成这么大一块,放在火上烧,你们都没见过。我如今没法带彦轩去边州,找机会去关州看看还是可能的。”

    齐绍威转眼看顾彦轩,道:“……对了,若昀的儿子还在边州吧,我一直都没见过,今年八岁了?”

    顾若昀十九岁那年迎娶了边州总督家的大小姐王晞,战死沙场后,留下了个遗腹子。

    顾彦轩低声开口,道:“是。长嫂起的名字,叫顾念归,现在他们母子都住在边州总督府上。”

    齐绍威点头,说:“念归,念归,是个好名字,若昀知道了肯定高兴。”

    顾彦轩一直都清楚,大哥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把同袍兄弟们从沙场上平安地带回来。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做不到,却偏要坚持。有一次顾彦轩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想,他笑了笑说:“家传的习俗,人活在世,贵在知不可为而为之。”

    顾彦轩的手掌在袖子里握了握,道:“二殿下说的是。大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能谁也没想到,最后留在沙场上没能回来的竟是他自己。不过他一命换一命,斩了东狄将领的首级,最后还是打赢了那场仗,马革裹尸,衣锦还乡,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这是一位将军最高的荣耀,但顾彦轩真的很希望顾若昀还活着。

    “东狄那帮狗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把这笔账讨回来,”齐绍威想起顾若昀,眼眶微微泛红,“这月刹国也不老实,三天两头地来骚扰边境贸易,今天偷只羊,明天抢只鸡,明摆着就是故意挑衅。”

    “最近也还是这样?”齐卓炀插话,“现在谁盯着呢?夏连业?”

    忽然想起顾彦轩不认识夏连业,齐卓炀扭过头来对他说:“夏连业原来是直省的一位武状元,他的妹妹是我爹的妃子,就是从前的夏夫人,你见过的。我那弟弟齐廷明就是她生的。”

    顾彦轩点了点头。

    齐绍威没把顾彦轩当外人,听齐卓炀对顾彦轩解释完之后才回答:“对,他手下有支轻骑兵天天去巡逻,那月刹人神出鬼没的,只有骑兵能制得住。”

    顾彦轩心里一动,默默去收桌上签好的文书,又把留给禁军的那份整整齐齐码好,装作在做其他的事情。这军情可是了不得的东西,他想知道,但又怕齐绍威反应过来灭他的口。可这营房就这么大,两个人之间使个眼色,撞出的火花都能被第三个人听见,他就算钻到桌子底下去也没什么用。

    齐卓炀扫了眼手边低头的顾彦轩,继续开口,道:“上次我进宫给母后请安听说,夏妃最近从夏连业那儿收到了好大一批关州特产,正各个宫里分呢。她还随手给了我剥了两个果子,吃着确实挺甜。”

    齐绍威方才的悲伤冲淡了几分,丝毫不尴尬地接话:“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想起来了。那天晚上西夷使者的宴席散了之后,夏妃那宫女还跑过来给了我一筐果子,我当时就问她,我从关州回来的,你给我关州的东西做什么,结果那人也不答,行了个礼就走了。离谱不离谱?”

    “收了果子,你也不说拿来给我尝尝鲜?”齐卓炀歪头看着齐绍威,“下次从关州给我寄,我要最大最新鲜的果子,我自己留一半,剩下的一半给顾郎中。”

    顾彦轩抬起头,对上了齐卓炀满含笑意的眼神。可顾彦轩总觉得那笑意背后全是调戏。

    什么吃果子,只有小孩才会吃果子。

    顾彦轩不想留在帐子里听他们拉家常,好不容易捞着个机会开口,连忙道,“文书处理完了,二位殿下慢聊,我先出去看看。”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的小脸,心里乐开了花,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去吧。”

    顾彦轩前脚刚出了营房,齐绍威后脚便坐到了齐卓炀对面,满脸忧愁地开了口。

    “我觉得顾彦轩这状态不对劲,和小时候比就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么活泼开朗,甚至有点骄横跋扈,现在怎么这么内敛了?我从前答应过若昀,他要是怎么样了,要替他照顾好弟弟,可如今这情况……我又是个粗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口。卓炀,若昀是我的亲兄弟,我又是你亲生的哥哥,你得替我想想办法。”

    齐卓炀十指交叉,垫着下巴,看着齐绍威,挑眉问:“办法倒是可以想,但你怎么报答我?”

    齐绍威皱了皱眉头,道:“不如……你年纪也不小了,府上缺个人。要不我差人在建邑城里替你寻个最好看的媳妇?”

    “哟,你还有这本事呢?”齐卓炀勾了勾嘴角,“大嫂要是知道了,不得抽你一顿?”

    “我说的就是找她帮忙,你想什么呢?”齐绍威瞪圆了眼睛,“怎么样,答不答应?爹娘不可能不着急,你大嫂挑的,肯定比爹娘挑的强。”

    齐卓炀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说:“我府上可不缺人。……照顾顾彦轩嘛,没问题。你的这份,还有若昀哥的,淳王夫妇的,都算在我头上了……至于挑媳妇,还是不用了,我自己会挑。”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齐绍威疑惑地看着齐卓炀。这小子从小就习惯了敲诈自己,从来不做没好处的事情,在他们的兄弟感情里,温文尔雅只是齐卓炀的表象。

    “不是好心,这是我应该做的。”齐卓炀语调拉的起伏绵长,笑着说,“我的人,我当然会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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