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星期,便是淳王夫妇逝世四个月的日子,顾彦轩要去望阙寺祭拜父母。

    前一晚,顾彦轩去了齐卓炀的书房。他极少主动来找齐卓炀,倒是把齐卓炀弄得愣了愣,坐在椅子上看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让人坐下。

    “有什么事情,你让罗北他们来叫我就行,晚上气温低,风又大,你跑来跑去容易生病。”齐卓炀站在顾彦轩旁边看着他,又倒了杯滚烫的热茶,放在了他手边。

    顾彦轩把茶杯端在手上,低声说:“三殿下,我想等一等云州的回信,若是真的能找到崔太医,那等崔太医来了建邑,再带凌曙大夫和他一起去望阙寺也不迟。若是找不到……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也愿意等。”

    齐卓炀点点头,说:“好,那就等一等,不着急。明天我差人送你去望阙寺。”

    顾彦轩下意识地抬头看他,问:“三殿下不跟我一起去了吗?”这话一说出口,顾彦轩的眼底就有些失神,还带着暗暗的悔意。

    齐卓炀听闻这话,看着顾彦轩的神情,愣了愣。

    他本以为,顾彦轩愿意让他去,只是因为凌曙。如今凌曙不去了,那他也没有跟着的道理。可既然顾彦轩开了口,他哪里会拒绝,连忙轻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顾彦轩没再说话,埋首喝茶。他觉得自己心里的天平有些失衡,言语行动开始失控,面对着齐卓炀,逐渐失去理智和定力。

    六年的恨意建立于国破家亡和齐卓炀的背叛和不闻不问,可是回到建邑的这几个月来,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在摧毁着他的恨意。齐卓炀太好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要更好。

    顾彦轩觉得自己在情绪的浪涌里被迫沉浮,几欲溺毙,不知道要怎么坚定地恨齐卓炀,只觉得自己无能,一边自责,一边心虚。

    他甚至在试图说服自己,齐敏中是齐敏中,齐卓炀是齐卓炀。齐敏中做的事情,和齐卓炀无关。

    于是他三两口就喝完了一杯茶,转身回了卧房。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的背影,心里一动,忽然意识到,自从那天凌曙说完双叶的事情,顾彦轩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顾彦轩似乎,没那么恨自己了。

    顾彦轩和齐卓炀并肩跪在淳王夫妇的墓前。

    墓前摆着个盒子,顾彦轩正在一件件把祭品拿出来,带来的东西明显比清明节时多了更多,齐卓炀嫌重,不让顾彦轩拿,来的一路都拎在自己手上。

    摆好了祭品,顾彦轩燃起了香炉,认认真真地给爹娘叩头。等他直起身来,齐卓炀也取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看着齐卓炀伏下的脊背,顾彦轩在心里对淳王夫妇说着话。

    爹,娘,儿子把齐卓炀带来了,你们别生气。

    爹,娘,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接受他的帮助,如果不接受他的帮助,我也不会知道六年来他为你们做的事情。

    爹,娘,儿子真的很无能,明知他是齐敏中的儿子,是我顾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可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沦陷在他的帮助和温暖里。

    爹,娘,被囚禁在王府的六年里,多亏有了他替儿子照顾你们。可是偏偏就是他爹把你们囚禁了起来,为什么他要对你们这么好。儿子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恨他。

    爹,娘,齐敏中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和齐卓炀无关?

    爹,娘,如果儿子恨不起来齐卓炀了,你们会怪儿子吗?

    齐卓炀把手上的香插进了香炉里,安静地跪在顾彦轩身边。

    顾彦轩轻声开口,道:“三殿下,这六年来,谢谢你替我照顾爹娘。”

    齐卓炀顿了顿,说:“我哪还有脸得你一声谢谢,要不是我爹,你还能留在淳王夫妇身边,他们也不必受人照顾。”

    顾彦轩抿了抿嘴角,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既像是说给爹娘听,却又是在对齐卓炀说话:“在雩城的六年,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齐敏中要谋反,你知不知道齐敏中要谋反,又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我。想多了,就成了执念。现在我明白了,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一切都不是理所应当的。”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的侧脸,说:“你可以要求我,也可以恨我,你有这个资格。”

    顾彦轩眨了眨眼,道:“就算恨你,也是因为国破家亡而恨你。我自己的私心,就应该让它留在过去。”

    齐卓炀道:“如果人没有了私心,又怎么能被称为人呢?”

    顾彦轩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道理。如今,我只希望可以调查清楚爹娘的死因。爹、娘,儿子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会亲手找到害死你们的真凶,一定会把六年前的真相交到你们手上。”

    齐卓炀把顾彦轩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在他耳后,道:“你放心,所有的这些,我都会尽全力陪你一起调查,你当我是赎罪也好,当我是帮助也好,总之,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

    顾彦轩说:“爹,娘,儿子已经知道了双叶的事情,也已经去寻找崔子清了。和你们商量件事,一个月之后,我带着人来找你们,只稍微惊动你们一阵子,不会太久,好不好?”

    忽然刮来一阵极轻极暖的微风,撞得不远处檐下的铜铃泠泠作响,倒真像是一种回答。

    “谢谢爹娘,儿子知道了。”顾彦轩眼圈发红,磕了个头。

    那铃铛的声音响得更是清脆动听。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站起身来,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又去收地上的盒子。顾彦轩怔着看他忙完手上的动作,两个人才肩并着肩,走出了望阙寺。

    马车等在望阙寺的门口,齐卓炀却没上车,站在原地看着顾彦轩。

    顾彦轩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于是主动开口,道:“这里春景倒是好看,不如我们走一走?”

    齐卓炀点了点头,把手上的盒子递给了罗西,跟在顾彦轩身边,慢慢地往树林的深处走。

    走出去了几十步,齐卓炀忽然开口道:“你回来之后,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六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真的是一无所知。我爹把我关在了府里,等我逃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被送去雩城了。”

    顾彦轩脚下步子没停。这话如果是刚回到建邑时听到,他一定会觉得齐卓炀在扯谎,可如今知道了这六年来如此多的细节,他难以说服自己不相信齐卓炀的话。

    于是点了点头,说:“嗯。”

    齐卓炀侧着头看他,道:“你去了雩城六年,这六年来的日日夜夜,我都想去找你。可是我爹威胁我,不让我出建邑,说是只要我去了,就要对你下手。我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归根结底还是无能。”

    顾彦轩怔了怔,说:“嗯。”

    齐卓炀轻轻地拉起了顾彦轩的手腕,用指尖摩挲着上面的一圈淤痕,说:“这就是那个铐子勒出的伤痕吗?现在还疼不疼?”

    顾彦轩泫然欲泣,说:“嗯。”

    两个人已经走出去了几百米,齐卓炀忽然停下了脚步,牵着顾彦轩的腕子,面对面看着他,道:“轩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不是齐敏中的儿子,不是三殿下,就是齐卓炀。”

    顾彦轩眼眶红了,说:“嗯。”

    齐卓炀的手向下滑,指尖顺着顾彦轩的手腕划到他的掌心,又拂过他的手背,最后把他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里,说:“轩儿,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顾彦轩的手被齐卓炀攥着,感受着齐卓炀滚烫的体温,暖意直接到了他心底。似乎打开了某个被他压抑了许久的闸门,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又全都从他的眼角溢出了出来,可顾彦轩一声没出,只这样默默地任泪水淌的满脸都是。

    “三殿下,”顾彦轩无声地哭了片刻,手被齐卓炀攥得更紧,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我好希望,谢公子能快点找到崔太医,把崔太医带回建邑。”

    齐卓炀想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不要忍着,放声大哭,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出声安抚道:“你刚刚已经问过淳王夫妇的意见了,他们没反对。只要崔太医一回到建邑,我就立刻派人带着他来望阙寺,好不好?”

    顾彦轩在胸腔里抽泣了一声,说:“好。”

    齐卓炀看着顾彦轩一张狼狈的小脸,抬起了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替他擦着眼泪。可齐卓炀越擦,顾彦轩的眼泪掉的就越多,擦到后面他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心里慌得不得了。

    “轩儿……”齐卓炀唤了声,声音发颤,叫了顾彦轩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顾彦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可周身围绕着的都是齐卓炀的气息,他身上一抖,又小心翼翼地把气呼了出去,似乎有些眷恋不舍,带着极浓的哭腔开口,说:“崔太医可一定要来啊……”

    齐卓炀捏了捏掌中柔若无骨的手,说:“就算是把一省九州翻个遍,我也一定会把崔子清找出来。”

    顾彦轩点点头,终于不哭了,可鼻尖和脸颊一片通红,闷声道:“三殿下,能把那个帕子给我吗?我想擦一擦……”

    齐卓炀知道,自己若是擦下去,这眼泪怕是永远擦不完了,便把帕子交到顾彦轩空着的手上。顾彦轩也没把手从齐卓炀的掌心里抽出来,任他握着,自己把鼻涕眼泪都擦干净,脸上红彤彤的,眼睛也肿着,说:“我们回去吧。”

    齐卓炀说了声“好”,便牵着顾彦轩的手,向着马车的方向走。脚下踩过浓郁翠绿的草地,齐卓炀的心柔软得仿佛是天边的云。

    顾彦轩听到望阙寺里传来了袅袅的钟声,他觉得,那是爹娘在对他说话。

    如果轩儿不恨齐卓炀了,爹娘也不会怪轩儿。

    爹娘只希望轩儿能幸福快乐地活着,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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