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音想着,大将军喝醉了,自己不搭理他便是。

    但是周诚并没有消停。

    自打说过话后,周诚就一直盯着他看,眼神迷离,耐人寻味,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端起盛着豆子的小木碗,默默坐远了一些——万一大将军忽然发酒疯要打人,坐远点好歹有机会逃跑。

    谁知周诚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嘿嘿笑了一声,“简音,你真好看。”

    秦简音察觉一丝异样,并不作声,等周诚继续说话。

    然而周诚什么也没再说了,起身走过来,伸出手放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而后俯身,视线与他平齐。

    他不知道周诚要做什么,或许在看自己的眼睛,或许只是单纯走神。鬼使神差的,他没有避开,而是坦然地望回去。

    周诚生着一双凤眸,瞳色很深,鼻梁高挺,虽然长相俊美,可周身总有种掩盖不住的凌厉气势,只有笑着才柔和几分。

    从前还不曾这般仔细看过,其实周诚右眉尾处有一颗朱红小痣,不过藏在浓黑的眉毛里,不怎么引人注目。

    两人对视一会儿,周诚笑了一声,闭上眼睛缓缓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

    “嗯,没有发热,那怎么脸红了。”

    周诚在他耳边低语,声音中带着笑意。

    一瞬间,四周的声音都在远去,他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睫毛微颤,分毫动弹不得。

    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感受到周诚略高的体温,也闻见了对方呼吸间浓郁的酒香。

    察觉到他稍有后撤的动作,周诚反而贴得更近,手顺着头发摸到他后脑勺,唇也碰擦到他的脸颊。

    周诚轻声道:“你特别好看。”

    声音低沉沙哑,好像一片羽毛落在他耳边。

    哗啦一声,他手里的炒豆子撒了一地。

    远去的声音渐渐回来,他听到东郭朗走调的歌声,还有万增的嚎哭:“我就解甲归田——”

    赵蕈很安静,因为早就躺倒在桌子底下了。

    周诚忽然睁开眼站直了,放在他头发间的手也收回去,侧头冷冷地对东郭朗说:“再吵就给我滚出去,绕着大营跑二十圈。”

    他脑袋一轻,额上残余的温度迅速冷却,一时间竟感觉有些怅然若失。

    东郭朗戛然而止,营帐里只剩下万增的声音。

    周诚揉着太阳穴,头疼道:“明日我就替你回了陛下,你爱去哪去哪。”

    万增不嚎了,趴在酒坛上道:“嘤,大将军真好……”

    他忐忑不安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帐外风声萧萧,门帘子也被吹得呼啦啦直响,周诚再次看向他,说:“不早了。我的住处还没收拾好,不如咱俩将就一下,我睡你那儿吧。”

    从前周诚分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这回他却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微微点了下头。

    一夜安眠。

    第二天上午,周诚捂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隐约想起昨晚醉酒后调戏秦简音的片段,头回感觉到了什么叫手足无措。

    周诚悄悄朝站在窗边的少年望去。迎着光,看不清面容,周诚只觉得对方的背影十分朦胧,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秦简音一仰头,一口气喝下整碗药。

    他刚搁下碗,听见床铺有动静,转身一看,温声道:“大将军醒了?床头有凉好的醒酒汤。”

    醒酒汤是他早上去找卫二开药时顺便让煮的。

    都怪自己昨晚一时贪嘴,炒豆子不知不觉吃多了,所以今晨起来不太舒服,感觉有些腹胀恶心。

    卫二把过脉,说无甚要紧,不过还是给他熬了一碗醒脾开胃的药。

    周诚满腹心事,没有注意他的动作,也没有应声。

    秦简音也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波澜不惊。

    他瞥见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周诚,目光顿了顿。

    昨晚大将军的言行举止十分反常,他差点以为对方下一刻就要亲上来,吓得不知所措,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还好最后没有。

    毫无疑问,倘若对方真的亲了上来,他立刻便会赏对方一个大嘴巴子。

    平时摸头捏脸就算了,但是想占他便宜,就算是大将军也不行。

    周诚穿好了衣服,神情也恢复自然,若无其事地问:“……这段时间赵蕈欺负你没?”

    “没有。”他摇摇头,“赵大人挺尽责的。”

    赵蕈哪能欺负他,他要不拦着,其他人都要把赵蕈排挤惨了,不然昨晚上能一个人喝半天闷酒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赵蕈心里苦,哭得也着实可怜。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心照不宣地略过了昨晚的事,屋里那一丝微妙的气氛才渐渐恢复正常。

    皇帝将罗宏庭派来西疆,接管旧辰领地的诸项事宜,银甲军少不得要和罗大人进行任务交接,现下就得把各种资料文书准备起来了。

    周诚只管打仗,也不擅长看这类文书,于是一直主要交由孙点和秦简音负责,等两人及其他部下处理好给他过目即可。因此眼下无所事事,没去打扰秦简音,而是提溜着卫一在大营外对练。

    他天赋极好,八岁开始练武,在疆场也驰骋多年,刀、剑、枪、矛、镋等武器也算样样精通,随便拿了把刀就开始了。

    其实周诚也不想避着秦简音的。

    他扪心自问,自己脸皮多厚啊,明明什么过分的事都没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看见对方就莫名心虚。

    可是见到简音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他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憋屈,所以暂时不太想和对方打照面。

    初夏的阳光甚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轻飘飘,仿佛连藏得最深的秘密也晒得轻盈几分,悠悠然在心口盘桓。

    卫一摆个起手式,神情变得严肃认真,忽然眼神一厉,提剑便刺,被周诚先一步躲开,连忙收剑后撤,堪堪避开周诚横到胸前的刀刃。

    两人你来我往数十招,卫一越打状态越好,出剑速度也更快了些,招式带着猎猎风声。

    周诚武艺高强,往日两人对练时还需要给卫一喂招的,因此卫一相当放心,并不曾留手。

    可今日周诚有些神游天外,一不小心,竟被卫一在胳膊上划了道口子,鲜血立刻涌出。

    当啷一声,卫一急得连剑也丢了,奔过去看他的伤势。

    其实伤口也不算深,就是看着略吓人,但卫一慌得不行,差点给他跪下:“都是属下的错!大、大将军没事吧?”

    没说几句,卫一紧张得手脚都快没地方放了。

    周诚低头看看,随意抹了把血,无所谓道:“有什么要紧的,去叫卫二来给我包扎一下就行。”

    顿了顿,他无语道:“你耷拉个脸干什么,给谁送丧呢?我是死了还是残了?”

    卫一一缩脖子,也不敢说话,立刻就要找卫二过来。

    “等等。”周诚想到了什么,又把卫一叫住。

    “算了,来来回回不够费事的,我自己去找他,你别跟着我了,给简音帮忙搬资料去。”

    他支开卫一,捂着冒血的手臂偷偷摸摸去找卫二,血渍呼啦的把卫二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头的事给他包扎。

    卫二给他清理干净伤口,敷了些金疮药,再用干净的纱布在他胳膊上一圈一圈地缠。

    他安静地看着,仿佛不经意地说:“简音说我老是打呼,你给我看看吧。”

    没有人注意,卫二垂着头,嘴角迅速上扬了一瞬,等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行。”

    …………

    士兵前来向周诚禀报,说罗大人已经到了,如今暂居驿站,不日抵达西疆城楼。

    周诚一听见罗宏庭的名字,就回忆起他腆着脸说自己儿子也行的事,进而联想到自己对一手养大,呸,照顾多年的简音那点子见不得光的心思,心里就烦,压根不想见人家。

    天底下实在没人比他更无赖了:不好意思对心上人吐露心思,竟将满心邪火都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自己不想见就算了,还撺掇秦简音也别搭理人家,又死活不说原因。

    秦简音便笑起来,“大将军愈发像小孩子了,还跟人家斗气,今天不带这个玩,明天不带那个玩的。”

    “……”周诚憋了半天,哼了一声。

    大将军从京城回来以后,总是奇奇怪怪的,秦简音都习惯了,一笑而过,也没放在心上。

    秦简音知道,若自己不出面,单单只让孙点和罗大人交接五州必然不妥,孙点自己都会不答应的。

    毕竟有些事项,如官员调度、州县赋税等,一直由他负责处理,孙点为了锻炼她,并不曾经手。

    其实秦简音本来也很少接触这些,但苦于身边没有人帮忙,因此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有问题也只能集思广益,尽量想法子解决。

    辰国原本的官吏他不敢轻信,放眼银甲军,除了孙点,有能力提点一二的,非赵蕈莫属。

    于是周诚不在的这几个月,他私下多多向赵蕈请教,受益匪浅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自然这个也是不能告诉大将军的,不然就大将军那股别扭劲,赵蕈可能要倒霉。

    见与自己交接事宜的领头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公子,罗宏庭惊讶之余也在嘀咕,是不是自己把大将军得罪的太狠了,以至于大将军给他使绊子,故意派个什么都不懂的来给他添乱。

    上天可鉴,他当时真就只是脑袋一抽,不是故意挤兑人。

    不然……回头找大将军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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