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武陵县,界溪河之西。
洞蛮大军营地。
“居然被一个区区的界溪河挡了十天,你们还配做大神的子孙吗?”洞蛮大首领田融声色惧厉地呵斥帐内的各部落首领。
田融豹头虎目、身材魁梧异常,别有一番慑人的威势。
被年轻的田融如此训斥,一众部、洞的首领面红耳赤,头颅低垂,虽然没有人敢当面反驳,但内心中却是怨愤多多。
因为相当一部分首领原本就无意进攻荆南,只是迫于田融的压力而不得不出兵,对于建立什么“国家”,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像田融那样胸怀大志,他们所希望的仅仅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当好自己的首领。
另一部分首领虽然认同田融地“立国”宏愿,也出兵劫掠荆南的汉人也兴趣十足,但是当进攻严重受阻,成千上万的勇士成为流水冤魂之后,他们的念头也发生了变化。
或许浑瑊的兵力要远逊于蛮军,其中却不包括水军。
荆南河网纵横,使得荆南一直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水军。再加上这段时间雨季,导致河水暴涨,客观上阻止了蛮军的进攻。
蛮军在前方进攻不利,后方又被李抱真如附骨之蛆一般地极尽骚扰,让年轻气盛的田融脾气日渐暴躁。
田融无法将怒气宣泄向敌人,各部、洞的首领就成了受害者,甚至有三名首领就因为提出了异议而被田融所杀。
表面上,田融似乎镇住了局面,但蛮军内部的不满和矛盾却在不断地酝酿着。
“这是一支联军,而非田融一人之军。联军之成,或威慑、或利诱。战势若顺,倒也罢了;一旦战事不顺,则联军内部必然生乱。届时只要稍加外力,便可使其全盘崩溃。这就是蛮军最大的软肋!”
面对部将疑惑的询问,浑瑊淡笑着回道,“水军阻挡、奇兵侧后袭扰,正是为了激化其内部矛盾。如今,时机已然成熟,我军正好来充当这个促使蛮军崩溃的外力。至于为何要让蛮军一直攻到界溪河,原因很简单。”
依然带着那温和的笑容,浑瑊目视远方,轻声说道:“我要用这一战,让洞蛮十年内抬不起头来。”
界溪河,又称沅江,有南北两源,南源为龙头江,发源于黔南云雾山,北源为黔北平越大山,而后一路北上锦延两千里,至洞庭湖汇入长江。
随着入夏后,频繁的降雨,让界溪河的水位一直居高不下,河面比之平日要宽。
虽然手握十数万大军,绞尽脑汁的田融,却仍是不知该怎样才能征服这条宽逾五十丈的大河。
搭建浮轿?
在这样辽阔的河面上,根本是一种妄想。
涉水强渡?
就算对面没有唐军把守,也没有几个人有这能耐泅渡过去。
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搭载舟船排筏。
田融也正是这样做的,十数万大军一齐动手,成片成片的树林最终化为数千条排筏。
然而,接下来的渡河,却成了蛮军的噩梦。
面对大唐水军两百余艘大小战船,蛮军的渡河势力几乎就是如同自杀一般。
配备床弩的楼船斗舰,以如雨的劲弩倾泻向几乎没有防卫能力渡河蛮军。
船体蒙覆牛皮、船首加装撞角的蒙冲战船更是横行无忌地直接撞击,将简陋的排筏撞成一堆堆碎木。
小型的走舸战船,则专门负责猎杀落水的蛮兵。
仅在渡河的第一天,就有三千余蛮兵葬身鱼腹。
随后的九天里,田融尝试了各种办法。
无论是将上千艘排筏于某一处集中渡河,还是分散在几处渡河,亦或是采取声东击西地办法。
办法不同,结果却是相同的。
损失了几千艘排筏、上万名蛮兵后,田融仍然被阻挡在界溪河以西。
久战无功,必然引起军心的涣散。
与此同时,十数万大军每日的粮草更是大到惊人的地步。
更让田融恨得牙痒痒的是,一支潜伏在群山中的唐军,采取各种各样“无耻卑鄙”的手段骚扰着蛮军——截击粮草辎重队伍,偷袭一些零散地蛮军……
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粮草日见减少,前方渡河却看不到一点希望,简直要将年轻的田融逼到发疯境地。
田融不是没有想到过停止进攻,但他也就只能停留在“想”这一步上了。
进攻荆南,合洞蛮各部落的土地、人力,建立一个蛮人之园。
这不仅是田融一直以来的梦想,更是这位年轻的洞蛮大首领提升自己威望,巩固地位的一种手段。
打到如今的地步,田融已是骑虎难下了。
一旦放弃进攻,努力积累起来的威望势必将丧失一尽。
到那时,大首领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下去了。
在如此被动无奈的情形下,施州容鹤洞主的一条奏报,却让田融地处境柳暗花明。
容鹤洞主麾下的洞兵斥候在上游百余里处,发现了一处容易渡河的地点。
那里恰好是河道转弯之处,河水流速缓慢。更为难得的是,那一段的河中心有几片河洲,就等于将宽阔的大河分解成了几条小河。
这样的地形,对于没有强力战船的蛮军而言,简直是天赐的渡河地点。
同时,大唐水军的威胁也将因为地形原因被限制到最低点。
这条消息,简直有如久旱的甘霖一般,让田融心情振奋到了极点,直称天神庇佑。
在得到容鹤洞主最为肯定的答复后。田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大军即刻动身,前住那处地点渡河。
为了蒙蔽了河上的大唐水军,以及河对岸的敌军,田融留下了五万人和完整的大寨来虚张声势,还特别嘱咐每日都必须做渡河佯攻。
穿山越岭两日,田融率领大军抵达了目的地。
没有做半点休息,田融当即领人探察了地形,结果简直令人欣喜若狂。
容鹤洞主的禀报没有半点夸张的地方,这里的河段被四片河洲分割成五瓣,其中最宽阔地一瓣也不过六、七丈而已,使用简单的排筏完全可以施渡。
就算在渡河过程中被对方水军发现,也不至会束手无策。
不宽的河面,大型战船根本无法施展,小型战船则可以用弓箭进行压制。
更让田融高兴的是,河水两岸都是树木繁茂,极利大军隐藏行迹。
如果能安然渡过河去,完全可以借助地形之利,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半盏茶的工夫后,田融就下定了决心。
当然,也有一些部洞首领就此提出异议,认为这样容易渡河的地点,敌方怎么可能没有戒备。
田融对此不以为然。
此地与两军先首对峙之处相隔百余里,对方没有这么一个地点也实属正常。
当容鹤洞主主动派人先行渡河确认了无人防守的情况后,田融仅存不多的疑虑也被消除了。
是夜,月明如昼。
乘着月色,蛮军搭乘排筏大举渡河。
如田融猜测的一般,敌军对这里毫无防备,渡河的行动极其顺利,至翌日凌晨寅时左古时,已有三万余人渡河成功。
望着络绎不绝的渡河兵卒,田融拍着容鹤洞主的肩头,哈哈大笑不已。
束缚手脚十余日的大河,终于被征服。
这种畅快的感觉简直无以复加。
但是,田融的畅快并没有能持续多久。
刚携自己的亲卫渡过河去,田融就突然听到了一个类似信号的尖锐呼啸声。
“怎么回事?”田融转身朝传来声音的河西岸看去,愕然问道。
就在这时,南面方向突然火光大作。
借着强劲地南风,一场撩林烈火迅速地向北面掩袭而来。
“中计了!”楞了片刻后,田融状若疯狂地厉吼。
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岂会无缘无故地起火,而且这场火实在大的惊人。
这,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一切的一切,都在阴险狡诈的汉人算计之中。
业已渡过河来的近四万蛮军士兵已经出现极大的混乱,人流攒动,惊呼连连。
火神之威,岂是常人能够抗拒,就算你再如何神勇凶悍,也是如此。
然而,厄运并未就此而终。
北面方向也突然燃起了大火,虽然不是朝他这边烧来,但是阻隔了田融的道路。
火逐风飞,风助火势。熊熊的烈火,肆虐在这片庞大地树林之中,火浪滚滚直冲天际。
烈火中的夜色,一切都是火红色的,树林,小草,泥土,甚至连滚滚北流的流水亦成了红色,似乎连河流都在燃烧。
漫天飞舞的火蛇中,凄惨的哀号哭喊声不绝于耳。
无数火人奔跑着,在地上翻滚着,直到最后一动不动。
炽热的空气,浓郁地烟雾,甚至能让人生生地窒息而死。
与火场近在咫尺的流水,此刻已变成了死亡之河。
为躲避烈火,蛮军士兵争先恐后,都想爬上排筏渡过河去。逃离这火炼地狱。
然而,简陋的排筏又怎能承受得住成千上万的拥挤人流。
相当一部分排筏,当场就被人挤垮。到后来,许多蛮军士兵索性直接跳入河中,想要泅渡到对岸。
但是,为数众多的效仿者,让这一举动成了疯狂地自相残杀。
一些入水的人根本不会游泳,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死命地拉住所能触及的一切目标。
被拉住的人,一方面想要挣脱,一方面又不得不拉住其他人。
这已经是一场残酷的生存竞争!
在亲随的护卫下,田融很幸运地脱离了对面的人间地狱。
然而,河西同样也不安宁。
就在河东岸躲避火灾的时候,河西的蛮军也陷入了一场乱战之中。
或许是因为敌军的挑惹,尚未来得及渡河的蛮军居然陷入到自相残杀的乱战之中。
在对岸凶熊烈火的映照下,几万人混乱地厮杀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杀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田融目窒欲裂地狂吼道。
没人能回答他。
熊熊的烈火仿佛节日的灯火。
高坡之上,浑瑊遥望着远方的漫天红光,嘴角带出微微笑意,轻叹道:“田融,自今日起,洞蛮已经不属于你了……”
兵败如山倒。
田融遭遇的是一场完完全全地脆败。
烧死,溺死,自相残杀而死的蛮兵根本无法计算。
等到天色放明,田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只有不到一万人,其余蛮兵也不知道溃逃到哪里去了。
“容鹤洞主,我要杀了你!”望着麾下惶惑不安的的士兵,田融仰天狂嚎道。
到此刻,他已经知道一切的根源。身后紧盯不舍的追兵,其中近半数是容鹤洞主所统领的容鹤洞的洞兵。
很显然,容鹤洞主已经背叛了。
难怪他会献这么一条计策,难怪渡河时他会留在最后!
身为蛮人的容鹤洞主怎么会去投靠汉人?
田融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想了。
追兵越来越近,而他身边的士卒早已丧失了斗志。
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北逃,争取跟留守大寨的五万大军会合。
田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失败,居然成了蛮军大崩盘的导火索。
得知田融大败的消息时,唐军正大举渡河进攻蛮军大寨,几位早对田融不满至极的留守部洞首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撤退,甚至连等都没有等这位大首领。
在强者为尊的洞蛮,大败之后的田融已经失去了实力上的优势,也就失去了对其他部洞首领的威慑力。
等田融退到大寨时,却发现营寨已经被敌军所占领,而那五万大军竟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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