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州,百姓们为谋得生计,却不得不放弃世代居住的家园田地。

    在自己的故土,他们暂时已看不出任何生存的希望。

    南下,已是目下惟一可行的谋生之路。

    成千上万的彭城郡百姓,开始缓缓向南面迁徙。

    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巨龙蜿蜒前行。

    百姓们面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既有离乡背井的哀伤、痛惜,但却又隐隐浮现着一丝丝的期冀。

    江南在叛乱时期一直比较稳定,年景出乎意料地好,连续数年都风调雨顺,大获丰收。李光弼作为总督八节度的大将,自到了淮西以后也是劝课农桑,这算是大乱的当下唯一的欣慰。

    如今家园虽然被毁,但迁移到扬州,或许将是今后生活的一个重大转机。

    正是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李光弼的迁民令初一公布,当时就有数万百姓默默地响应,配合着唐军将士的调度安排,开始举家南迁。

    一路上,唐军将士设置了无数赈济的粥棚,为南下的百姓提供三餐温饱。

    有了先例后。附从南迁的百姓变得越来越多。

    但同时,一股暗流也开始涌现……

    彭城,蓟县。

    数百乡民愁眉苦脸地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孙家老三一家五口也跟着人家南下!”一名面黄肌瘦、衣衫破旧地中年男子表情挣扎地说道,“要不,咱们大家也跟上去吧。到了江南,日子也许能好过些。”

    “哎!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咱们这里的日子更差?”一名同样饥瘦的青年急切地说道。”连草根树皮都吃光了,还怎么活下去?那杀千刀的‘李老鼠’,把我们的粮食全都抢走了,这混蛋就该断子绝孙!”

    青年口中的“李老鼠”指的是徐州刺史李春,因其在去年大灾之后强行搜取百姓家中存粮,其后又不组织赈济,令彭城郡之地饿殍遍地,故而被愤慨至极的百姓痛斥为“鼠”。

    正所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周围不少人出声附和。

    “听说江南一带连续很多年丰收,粮食多地谷仓都放不下,有很多粮食都被拿来喂牲口。”一名相貌普通的乡民突然愤愤说道。”他们有那么多粮食。怎么不多拿出一些来。难道我们徐州人就不是人,就他们扬州人是人?”

    “是啊!”另一人接口说道,“他们如果肯多给点粮食。我们哪里还需要丢掉房子和田地,到江南去逃荒?什么李郡王,他跟‘李老鼠’一样,都不拿咱们当人。你们要逃荒就逃,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家里!”

    听了这话,许多原本已动心准备南迁的乡民又产生了动摇,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拿不定注意了。

    毕竟,远离故土奔走他乡,确实不是一个容易作出的决定。

    “要是他们不让咱们活,咱们就跟他们拼了!”那名相貌普通的乡民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不给粮食,我们自己去抢。反正都是死,就算抢粮时被打死,也好过饿死。我要去抢粮食,你们去不去?”

    不愿离乡背井地逃荒是一回事,抢粮食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抢粮食,就肯定得跟那些当兵得发生冲突,甚至还会死上很多人。

    一想到这里,大部分人犹豫了。

    见其他人反应平平,那名主张抢粮的乡民一脸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表情,高声说道:“你们不敢,我自己去。我要抢回粮食,让爹娘孩子吃个饱!”

    一甩头,这人便要离开。

    “我也去!”

    “算上我……”

    几名年纪较轻的乡民受不住激,大步出列跟了上去。

    “好!”先前那人转过头,振奋地说道,“还有谁跟我一起去?”

    一阵轻微的躁动后,又有不少人心有所动,准备跟上去。

    “胡闹!”一名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聚集地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一个十五、六岁地少年扶着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走了进来。

    “爹,您怎么过来了?”一名中年乡民忙上前扶住老者,担心地问道。

    “我不过来,你们就要去胡闹送死了!”身体单薄的老者将右手地木枝重重地朝地面击打了两下,怒冲冲地说道,“李老鼠,抢咱们的粮食,朝廷开粥棚舍粮救济咱们。好人坏人,你们还分得清吗?”

    老者是一位退任的里正,职位虽然低微,但在四乡八里威信很高。

    “那些稀粥够谁吃啊?”主张抢粮的乡民不服地说道,“朝廷有那么多粮食,怎么不多给点咱们。他分明不拿咱们当人……”

    “那是人家的粮食,还是咱们的粮食?舍粮食,开粥棚,是朝廷欠咱们?”老者胡子都气得吹了起来,“朝廷是慈悲为怀,拿粮食来救咱们。除了皇叔,还有人会拿粮食来开粥棚吗?李老鼠,是徐州的刺史,他给过一粒粮食吗?”

    “朝廷的人不来,咱们就只能坐在家里等死。你们要去抢粮,能打得过人家兵爷吗?就算抢到了粮食,得罪了朝廷,朝廷一走。咱们还有活路吗?”

    老者将搀扶自己地少年推出来,“两岁时跟他爹娘逃难,爹娘都被洛阳那位皇帝的兵杀了,要不是被朝廷的兵马救下来,又安置到我家里,哪能活到今天。你们居然还想去抢朝廷的粮食,还算是人吗?”

    面对老里正的怒气交加地责问,附和抢粮的一部分人都羞惭地低下了头。

    那名主张抢粮的乡民面色悻悻,还准备再说什么,却不想老里正直接找上了他。

    “老朽做了三十多年里正,这四乡八里的人,大都也还认识,这位小哥看起来却很面生,不知是哪里人?”

    这人面色微变,一阵支吾后报出了一个地名。

    “你是丰县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老里正更显疑惑地说道。”听说丰县的粮食缺得比我们这里还厉害,小哥的气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好?”

    “他肯定是‘李老鼠’派来的奸细!”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道。

    这人面色变得更加难看,脚下缓缓向后退却。随即转身狂跑起来。

    “抓住他!”大喊声中,百多人一齐追了上去。

    下邳,泗州刺史府。

    “三日多来,一共擒住了一百六十六名叛军细作,其中半数以上是由彭城各县百姓所发现!”尚衡禀报完情况后,略显兴奋地说道,“判官的法子确实有用。没想到只是靠各地的乡老,就能让叛军细作无所遁形。”

    张傪笑而不语。

    其实张傪“挖掘”叛军细作的办法并不复杂,效果却出奇的有效。

    他命人暗中寻觅各县的乡老,晓以厉害后,请这些乡老来协助清查叛军奸细。

    这些叛军奸细总是隐匿在百姓中,以某些事情煽动不明真相之人做乱。而一旦他们的身份曝光,就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了。

    由于许多百姓的家相隔较远,彼此间往来也不算勤,终日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是一个里的人,也未必全部都认识。

    这便给了细作以可乘之机。

    但是,那些担任过里正的乡老则不同,他们对四乡八里的人通常都很熟识,而且深浮威望。

    张傪的办法,就是依靠这些乡老,将叛军细作生存地“土壤”彻底断绝。

    “驸马在都畿道的新安连败叛军两阵,破敌近两万人。”李光弼垂下手中刚获得地绢书,喜悦中带着一丝遗憾地说道。

    “驸马果然出手不凡啊!”张傪呵呵一笑,随即似乎看透李光弼心中所想一般地说道,“郡王不必遗憾,亮料想徐州这边也不会平静了!”

    “此话怎讲?”李光弼精神一振,饶有兴致地问道。

    “史朝义本来是想用徐州的百姓行坚壁清野之策,以图拖垮我军。但我军兵不血刃地连取徐州、泗州两州后,数十万饥民也并未能够困住我军。眼下数万百姓正在南迁,虽小有骚乱,却不伤我军根本。”

    顿了顿,张傪继续说道:“如此下去,史朝义岂能耐得住?属下料其必会派遣兵马袭扰我军和那些南迁的百姓。”

    “只愿他们早些过来!”李光弼沉声说道。

    在细作地刻意散布下,史朝义被困新安的消息,很快便在叛军的诸州内扩散了开来,顿时引起一片慌乱。

    洛阳城内,文武官员一拨接一拨地造访相府,希望从右相许叔冀口中确认此事。

    洛阳政权中虽然英才济济,朝廷和各州郡下都不乏杰出人才。

    但毫无疑问,在这庞大的政权体系中,史朝义才是绝对的核心。

    尽管史朝义有着“弑父”、“反叛”等恶名,但是叛军中不少人都是拧着脑袋跟他做事的。现在想要迷途知返,已经晚了。

    因此,很容易就造就了史朝义的赫赫威名。

    这一点,甚至连许叔冀、独孤问俗等人都无法与史朝义相提并论,更休说是无德无望地史朝康。

    一旦史朝义突然陨命,庞大的洛阳政权将会面临一个绝大的危机,甚至有可能就此发生分裂,乃至崩溃。

    正因为如此,城中的官员士族对此事才显得格外重视。

    皇宫中。

    “兄长遇险,我等岂可望而不顾?”一个身材魁梧异常的少年手臂连连挥舞,慨然说道,“我要亲自带兵去新安,将所有唐军诛杀一尽!”

    “阿靖,不要鲁莽!”史朝康冲那魁梧少年轻轻摆手,“有诸公在此,必可有妥善之法解新安之围!”

    魁梧少年正是史朝义最小的堂弟史朝靖,其生性勇悍,力大过人,深为史朝义所喜。

    被兄长劝阻,史朝靖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暂时地静了下来。

    而劝说他的史朝康也是史朝义的弟弟,但他和史朝靖一样都是对史朝义的皇位构不成威胁的堂兄弟。

    “许公,不知您有何高见?”史朝康转身,恭敬地向许叔冀请教道。

    “陛下被困新安之事恐怕不假,这几日来洛阳与新安之间的联系完全断绝就是明证。”许叔冀沉吟着说道,“但这一消息,在短短几日内竟然传得几乎人人皆知,甚至还有向其他州郡扩散的趋势,也太过反常。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恐怕又是杨错的诡计。”

    “许公的意思是……”史朝康略一思索,会意说道,“杨错以此引诱我军增援新安,他好借机围点打援?”

    “正如将军所说!”许叔冀点点头,“若急切增援新安,很容易被杨错算计。如此一来,非但解不得新安之困,更会徒损军力。”

    “许公有何妙计?”史朝康急切地询问道。

    “整合兵马,缓缓朝新安靠拢……”许叔冀走到厅侧一座屏风旁,指着悬挂在上的地图说道,“杨错用兵诡谲,急切救援极容易被其所乘。若集结大军缓缓向新安靠拢,反而能给杨错施加压力,逼其解除对新安的包围。”

    “但是许公,新安是否能撑到那一天?陛下的安危不容出一点差池啊?”史朝康踌躇着说道。

    许叔冀和声安慰史朝康、史朝靖一众兄弟道:“大家尽可放心。以新安的城防和军力,加上有陛下亲自坐镇,短时间内并不会有太大风险,惟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粮草的供应。但以新安库存的粮草,支撑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以微臣之所料,至多一月,应该就可以逼迫杨错解除包围。”

    史朝康与几个兄弟以眼神交流了片刻,随即一齐对许叔冀行了一礼,恭敬地说道:“陛下不在,我等兄弟少经大事,只能倚仗许公了!”

    “诸位快快请起!”许叔冀急忙上前,将史朝康几兄弟扶起,“某虽不才,必尽一己所能,在陛下返回洛阳之前,助诸公稳定大局。”

    “其实,相比于新安,属下更担心徐州和幽州的局势!”轻叹口气,许叔冀缓缓说道。

    “右相,辽东又有变故?”李廷坚诧异地问道。

    “恩!细作刚刚传来消息,幽州诸郡内有隐秘的兵马调动。”厅中之人,除却史朝康等三兄弟外,都是史朝义的亲信重臣,许叔冀也没有太过顾忌地说道。

    “李怀仙本是狼子野心之辈,虽然被迫臣服陛下,但以他的性情,恐怕很难吸引教训。反而有可能暗中记恨陛下。此次唐廷兴大兵来犯,使我军难以各处兼顾,若非有向润客重兵屯守青州,恐怕李怀仙业已乘机攻袭。”

    “饶是如此,也绝不能对其掉以轻心!万一我军与唐军决战之时,李怀仙突然起兵,后果不堪设想!”

    厅中一阵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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