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滔其实并没有逃出很远。

    他深知自己的伤势很严重,如果不顾一切奔逃,只怕最终只能是死在雪中。

    在冲出墨阳观不远,他便选中了一处小山坡。

    这里背风处积雪足有丈余,但是却可以借助积雪遮住身形。

    朱滔小心翼翼地落到雪地上,伟岸的身形在轻软的积雪上只是微微下陷。

    此时,朱滔觉得咽喉一甜,又强行将血水咽了下去。

    他强行趁着病体用竹枝扫去脚印,就是为了不留痕迹,此刻若是留下血迹岂不是糟糕至极。

    看看追兵还未出来,朱滔从腰间锦囊里面取出一颗龙眼大的蜡丸,轻轻捏碎外面的白蜡,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朱滔将药丸放进口中,红丸遇津而化。

    只觉从丹田生出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是大哥送他的救命灵药已经起了作用,便轻轻躺在雪上,屏住呼吸,沉入积雪当中。

    随着他的下陷,周围的积雪簇拥过来,很快就将他存在的痕迹湮没。

    朱滔将外部的生机几乎断绝,开始疗伤。

    他本就出身于苦寒之地,些许寒冷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借助药力和自身身体的硬实力,朱滔只觉得身子好像处在温暖的水中,那种朦朦胧胧的舒适让他感觉似乎回到初生之前的那一片混沌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朱滔的意识终于回到身上,仿佛从极度的深眠中突然惊醒。

    他能够感觉到自身周身气血畅通无阻,已经没有前面那么重的伤。

    片刻后,朱滔纵身破雪而出,抬眼望去,四野雪漫苍穹,身上积雪似乎比原先厚了许多。

    朱滔心知自己这次疗伤不知用了多少时日,远远望去,墨阳观依旧矗立。

    思忖良久,自己虽然已经功力精进,可是此地距离洛阳数百里之遥,又是天寒地冻,若是不能得到补给,仍然难以飞渡。

    自己逃亡之时,除了伤药和那本琴谱之外,什么都没有携带,看来只有闯入这墨阳观索取了。

    他倒不畏惧观内的高手,以他的武功,想要悄无声息地拿走干粮衣物并不困难。

    这次死里逃生,朱滔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很多从前斤斤计较的事情,如今在他来说只是小事而已。

    微微一笑,他举步向墨阳观走去。

    当日的黑裘如今已经成了破碎不堪的碎片,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走到观前轻轻叩门。

    不多时,一个道童前来开门,却正是他相识的阳虚子。

    阳虚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朱滔,讷讷道:“扶余公子,怎么你回来了?”

    朱滔笑道:“我姓朱,名滔,请问观主可在?”

    阳虚子已经冷静下来,道:“数日前李长史离开敝观,过了两日,西镇郡王传观主至怀州唐军大营,据闻郡王有意责难,因为当日公子行刺之时,敝观上下并未出手相助长史,至今仍无音信。”

    朱滔歉然一笑,道:“这倒是在下连累贵地了,不过在下看李长史为人颇重情义,应该不会对贵地有所责难。”

    阳虚子引着朱滔向内走去,道:“公子说得是,当日公子两位同伴皆在观中不幸身殁,长史命敝观好生安葬,现在骨灰都已经收好,若是公子有意,这次便可以把他们带走。公子身边的事物长史也令封存观中,公子可要看看么?”

    朱滔目光在阳虚子身上凝固了片刻,笑道:“小小年纪竟这般出类拔萃,方才我忽然起了杀机,想要掩盖自身的行迹,不过思之再三,留你一命让你好好活着,倒也是快意之事。”

    阳虚子神色不变,回身道:“公子年少英才,他日不可限量。我等只是出家之人,岂能与公子相提并论。”

    朱滔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曲意讨好了,我无心杀你全观道士,只要本公子离去之时,你们允诺不出观门,我就不下毒手,小师父以为如何?”

    阳虚子心中欣然,方才一见朱滔,他便知道此人已非吴下阿蒙,叛军大多行事作风心狠手辣。若是此人动了杀机,就算自己勉强可以逃生,观中留守的几位师兄弟也绝难活命。

    因此对朱滔一直曲意逢迎,虽然此举看来谄媚,但是在他来说,能够避免无谓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朱滔走入多日前居住的禅房,只见诸般物事仍然离去时一般,只是十分洁净,看来有人常常打扫。

    他走到木几前,轻抚多日不见的爱琴,心中百感交集,轻叹道:“天命如此,夫复何言。”

    此时此刻,他心里很清楚李泌已经回到大军之中,再没有可能接近他进行刺杀。

    而且毋庸讳言,他对李泌的杀机已经被惺惺相惜的情感代替。

    将琴囊系在背上,朱滔道:“引我前去祭拜沙宅成和善花。”

    “是。”阳虚子在前带路,引朱滔到了安放他们骨灰的地方。

    似乎是巧合,钟楼上的大钟被道士敲响。

    钟声缥缈,直入云端。

    站在大殿之上,朱滔心中默祷良久,才将沙宅成和善花的骨灰包好。

    这两人和他本来不过是陌路,却因为扶余隆之命誓死相助。

    若非他二人,只怕他已经成为废人,被禁于唐军大营。

    不多时,阳虚子带着四五个年纪相仿的道士走进大殿,手里拿着干粮和行囊。

    阳虚子上前道:“公子的马匹还在观中,贫道想公子或者不想使用马车,所以已经备好鞍鞯,公子可以随时出发。”

    朱滔目光一闪,道:“你倒是聪明解事!”

    看着气度沉稳的阳虚子,心中杀机不免又起,万一自己的行踪被泄露,面对的可能就是唐军的追杀。

    但是朱滔本就高傲,怎屑于杀一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道士。

    终于轻叹一声,接过行囊走出了大殿。

    望南方越来越厚的彤云,朱滔心道:“我还是迅速赶回洛阳,刺杀虽然失败,但是数日相聚,我对李泌的观感或者对陛下有所帮助,再说有些事情似乎很可疑,我也要向陛下禀明。”

    阳虚子在后面相送。

    朱滔面色一寒,道:“小师父应当知道轻重,你若是擅自离观告密,我日后自然要来报复,唐军大营追缉我乃是必然之事,你也没有必要去锦上添花,还是在此安心修行的好。”说罢,举掌在阳虚子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阳虚子面色骤然变得苍白,直到朱滔身影消失之后,才颓然到地。

    几个道童上前搀扶,惊问道:“师兄伤得怎样?”

    阳虚子道:“无妨,只需数日闭关,再有你们相助,就会无事。”

    一个道童恨恨道:“若是师兄肯答应我们的提议,和那厮拼了,咱们人多也未必没有机会,这样含羞忍辱,这是何必?”

    阳虚子淡然道:“师弟不知道其中厉害,我看此人久经战阵,一身杀气。我等都是出家之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真要动起手来,就算他负了伤也不是他的对手。到时候庄严之地浸染修行之血,岂不悲哉。”

    几个道童听了虽然仍旧不服,但是他们素来信服阳虚子,也就不再多说,扶了阳虚子下去养伤。

    却不知阳虚子心中惊叹道:“李长史果然是天人,今日之事竟然被他料中。”

    原来当日十数名侍卫四周追索二十里之后竟不见朱滔行踪。

    回来禀报之后,李泌思索再三,便找上墨阳观主,让他过几日等大营军令到,就带了大部分弟子离开墨阳观。

    李泌料到朱滔伤重,必然走不远。

    只不过四野茫茫,以朱滔的心性必然是藏匿起来了,找是找不到的。

    李泌也料到,此人定会事后重返墨阳观夺取干粮行囊,否则天寒地冻,他如何行走。

    若是墨阳观留人太多,李泌担心他会肆虐行事,这些道士虽然厉害,可是真要是朱滔狠心起来,至少也要死上几个小道士。

    李泌心中不想朱滔造此杀孽,另一方面也希望他顺顺利利地回到叛军,所以只留个几个道童等着他。

    不过为了避免他杀人灭口,掩饰行踪,李泌又特意请墨阳观主选了一个能屈能伸的弟子留守,好将朱滔送出门去。

    而阳虚子就是被选中的知情人。

    他隐隐猜到墨阳观诸事恐怕都是李泌所策划的圈套,可是他在其中多方留心,也没有发觉什么破绽,只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朱滔乃是叛军将领,是阳虚子心中十分忌惮之人,却是落入陷阱而不自知。

    阳虚子心中戒惧的同时,也是谨言慎行,不敢稍露形色,幸而不辱使命瞒过了朱滔的眼睛,保住了性命,完成了恩师谕令。

    他心有余悸的同时,也不由对李泌生出仰之弥高的观感。常听吴筠提起此人,说他是智谋天下第一,果然如此。

    朱滔离开墨阳观之后,一路直向大燕边境而去。

    他地理颇熟,虽然唐军四处大索,可是他仍然能够找到一些小路通行,只是不能骑马了。

    这一段旅途虽然艰苦,可是朱滔身体素质过硬,在这种紧张艰苦的气氛下倒是更能稳定进境。

    唐军的围捕并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在各处关卡加紧盘查。朱滔能够感觉到他们外松内紧的局势,看来自己这次刺杀真得是令唐军很愤怒呢。

    不过对于朱滔来说,虽然需要小心一些,绕过重重围堵倒是并不困难。

    虽然如此,仍然花了十日才从莽莽群山里面进入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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