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凝神听着琴声,不由击节而叹。

    他自认也会弹琴,不过粗而不精。

    这曲子若是自己来弹奏,好几处都会难以为聚。

    可是那人想必是指法精妙,居然自然而然的转了上去。

    “眼高手低”这四个字几乎可以概括他在音律上面的本事了,也能听得出这弹琴之人果真是当世圣手。

    不过琴曲的讲究的是哀而不伤,此人琴中愁苦太甚,心魔因之而生,这就有些不好了。

    众人都无妨碍,只有卢子期本就身世悲苦。

    最尊敬的将军死在战场,新交的朋友又被杀了,自己屈身在敌人身边为侍从,心中本就是愤恨,方才又被挑起了心中魔孽。

    此刻被琴声所惑,神智渐渐迷乱,双目发红,面色狰狞,突然之间挥剑扑向那青色的身影。

    他的形迹早就落入杨朝晟眼中,轻而易举的将他拦住。

    卢子期势若疯虎,竟是不管不顾,拼命杀来。

    但是杨朝晟乃是朔方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卢子期怎是他的对手。

    若非是卢子期舍命攻击,只怕早就落败了。

    听到兵刃撞击的声音,李泌也再无心听琴,回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看出卢子期乃是心神为琴声所夺,这可不是他预料中的事情。

    轻轻皱眉,李泌下令道:“高崇文将卢子期制住,让两个侍卫去看看是何人弹琴惹祸,将他带来这里。”

    高崇文来到卢子期的身后,朝着他的额头一拍。

    卢子期踉跄后退,跌倒在地上,眼神变得清明,惊骇的看着手中的短戈以及持刀冷冷望着自己的杨朝晟,心中明白发生了何事。

    虽然心有杀机,他却不是蠢人,早知道刺杀李泌乃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心中念念,只是寻机逃走而已,他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骇然。

    卢子期自然知道这样的情形,恐怕自己会被当场处死。

    虽然天生倔强和傲骨让他不愿哀告求生,但是人谁没有贪生之心。

    卢子期心中惨然,长跪在地,低声道:“罪人冒犯大人,求大人饶恕。”

    之后便再不发一言。

    李泌知卢子期的个性,这一句请罪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艰难,更何况自己本就无心杀他。

    只不过也不能让卢子期体会到这一点,所以李泌故意表现出犹豫不决。

    卢子期可以看到李泌面上的神情,但是若是再苦苦哀求,就不是他能够作出的事情了,于是干脆低下头去,等待那人发出斩杀自己的命令。

    这时,他却听到一声悠悠长叹,然后耳边传来温和的声音道:“卢子期你跟随田将军多年,心魔太重,我知道你心中对我仍有余恨,被琴声所惑,李某也不怪你,只是不可再犯,若是再有这样行径,我必将你斩杀。”

    卢子期心中一宽,心道,难得有机会离开唐军大营,若是有可能我必然脱逃,自然不会再犯。

    他恭敬地道:“卢子期遵命,不敢再犯。”这才站起身来,抬目望去,只见那些侍卫望着自己的目光更加冷森。

    他却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退到一边。

    这时,远处一辆马车绝尘驶来,方才还在缭绕的琴声也嘎然而止。

    那马车两旁正是方才去寻找弹琴之人的侍卫,一左一右押着那辆马车过来。

    卢子期也是心中好奇,仔细瞧去,不知道何人能够弹出这样的琴音。

    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看上去只是寻常旅人所使用的,驾车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貌清瘦,目光如电。

    马车到了近前,那个老人下车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车帘一挑,一个紫衣佩剑的少女跳下马车,然后伸手相搀,扶下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青年。

    这个青年身穿深黑色貂裘,腰间悬挂着名贵的宝剑,气度温文中带着高贵,神色从容自若,一见便知不是普通旅人。

    一个侍卫引领三人缓缓走来,另一个侍卫则快走几步回禀道:“启禀大人,弹琴之人已经带到。”

    那青年不卑不亢的上前作了一揖,道:“草民扶余隆拜见大人,不知召唤草民有何吩咐?”

    李泌欣赏的看了这青年半晌。

    英俊的外貌,挺拔的身形,儒雅的气度,礼数周到而又略带矜持的行止。

    这个青年绝对是世家子弟出身!

    李泌也不愿怠慢,微笑道:“在下李泌,于荒野之中听到公子抚琴,只觉琴声如同天籁,令在下心旷神怡,故而邀请公子前来。”

    “侍卫鲁莽,或令公子受惊,我代他二人向公子请罪,不知道公子为何来到怀州之地,如果有什么为难之事,我忝为长史,或可效劳。”

    那青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道:“草民惶恐,不知是李长史在此。草民乃是新罗子民,因缘来到上国,也曾见过长史诗篇,瑰丽无双,草民深为钦服。想不到今日有缘相见,幸甚。”

    李泌叹道:“原来如此,新罗乃是大唐外藩,与中原交流广泛,这些年来虽然中原战乱不止,但是仍有使者晋谒天朝。还记得上皇幸蜀的时候,新罗使者也到蜀中觐见上皇。还有写下《往五天竺传》的慧超禅师,也是一代人杰。”

    青年眼中闪过惊叹之色,道:“长史对敝国之事果然知之甚深。”

    “不过,你的姓氏似乎出身不凡。我记得百济王室似乎就是姓的扶余,我朝已故的武部侍郎吉温的母亲正是百济义慈王曾孙女。”

    “实不相瞒,义慈王正是草民的高祖。高祖父义慈王被俘送洛阳定居,一部分王室随他前往,另有一部分则流散在新罗。草民久慕中原,故乘船到扬州,在中原一带四处游走,就到了怀州。”

    李泌心中惊讶难抑,仔细打量这人,相貌上倒看不出有百济血统。

    接着,目光落到他身后的老仆和侍女身上。

    如果他果真是新罗人,那么他的从人应该可以看出真假,举手招那老仆侍女上前。

    李泌用新罗语问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所言可是实情?”

    天分极高的他,曾与慧超有过交流,所以会几句新罗话。

    那相貌秀丽的少女眼中闪过惊讶,脱口而出道:“正是实情。”

    用得果然是新罗语。

    话一出口,少女才醒悟过来,又改用中原话道:“奴婢主子,羁留怀州,本非得已,还请长史见谅。”

    说的还算是通顺,只是口音有些古怪,幸而她声音清脆动听,听起来也不觉得刺耳。

    李泌微微一笑,问道:“姑娘的汉话说的很好。不知道如何称呼?”

    少女面上一红,“奴婢善花,因为公子喜爱中原典籍文物,令奴婢改说汉话,已有多年,只是奴婢愚笨,口音难改,长史见笑。”

    我的目光落到那老仆身上。

    那老仆虽是仆役身份,但是气度也自不凡,只是一揖道:“老奴沙宅成,汉话只能听不能说,请侯爷见谅。”

    他却是用新罗话回答,语气流畅自若。

    李泌心道,虽然说两个精通新罗语的随从并不难找,可这两人很显然不是咱们中原人。

    这样看来,这扶余隆的身份应该疑问不大。

    不过虽然如此,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离开怀州。

    不如将他们留在怀州一段时间,等到确认他们没有问题之后再说。

    而且这个扶余隆气度不凡,这样人物若是平白错过不能结交,岂非是十分可惜。

    想到这里,李泌带着歉意道:“李某辅佐西镇郡王平定叛乱,凡事不可不慎,公子即是新罗贵客,怀州如今兵荒马乱,李某不便让公子自由来去,恐有不测,有伤郡王颜面。”

    “若是蒙公子不弃,不妨留在怀州一段时间,等到春暖花开之时,道路畅通,再往中原不迟。我见公子人品出众,若是得到郡王赏识,公子在大唐境内就可以自由来去,岂不好过这样处处为难。”

    扶余隆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是警惕的低头避开李泌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才道:“长史好意,扶余隆敢不从命。”

    李泌欣然道:“本应立刻请公子到军中歇息,只是李某有意往墨阳观一趟,若是公子愿意,可否随在下同往,若是公子想要急着休息,我当遣属下送公子至河阳。”

    扶余隆道:“草民也是无事之人,又喜爱风景文物,若是长史不觉得麻烦,扶余隆愿随长史同往墨阳观。”

    李泌笑道:“如此甚好,我见公子马车简陋,我所乘马车宽阔舒适,就请公子和我同乘吧。”

    扶余隆似乎有些惊讶,半晌才道:“多谢长史美意,扶余隆从命。”

    这时候,侍卫已经将马车备好。

    李泌请扶余隆上了他的马车。

    扶余隆很是识趣,不等李泌多说,就解下佩剑交给侍女送回自己的马车。

    李泌随后也坐了上去。

    不过这次高崇文可是不驾车,他也跟了进来。

    一个陌生人和李泌同乘,他自然不会放心,杨朝晟则亲自执鞭。

    侍女善花从他们的马车上拿了琴囊过来,也在李泌的同意下坐进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李泌为了风雪中行军而专门打造的,很是宽敞。

    四个人坐在车内,仍然觉得十分舒适。

    马车里面分为前后两间,后面是一张软榻,榻下有柜子可以放置物品。

    前间则是两侧固定着锦凳,中间一张桌子,却是铁铸,上面铺着雪白的织锦,桌上的杯盘底部都是磁石制成,放在桌子上不会滑动。

    此刻桌子上除了茶具之外,只放着一些书卷。

    为了抵御严寒,马车里面到处都铺着羊绒毯,四周也都用毛皮封得严严实实,除了两边的窗子为了取光而没有挡住之外,随手摸去,到处都是软软的毛皮。

    窗子上面使用的是半透明的琉璃,不会让寒风侵入。

    再加上桌子下面的黄铜火炉,马车里面暖洋洋的,一点寒意也没有。

    不过扶余隆似乎并没有因为流露出惊奇,看来他的身份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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