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正月初四,卧病在床的肃宗偶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兄长李琮。

    于是下诏追谥自己的兄长为奉天皇帝,将他们葬在了齐陵。

    就在这一日,杨错抵达陕州。

    一场大雪,如搓绵扯絮一般,下了三天。

    竟有一尺厚。

    无形中耽误了杨错的行程。

    好在杨错不打算着急忙慌的前去见鱼朝恩,所以一路上好整以暇的看雪。

    到的时候,已近黄昏。

    一座赫赫府第前立在他们面前。

    担任侍卫的韦皋,拨转马头,策马到杨错所在的马车旁,问道:“大帅,时间不早了,咱们是不是向去馆驿住一晚,明早再去见鱼大人。”

    “不用了,在我们踏足陕州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我的存在。”杨错哈了一口白气,继续说道:“你去投帖,我在这里等你。”

    “是。”韦皋翻身下马,带着帖子走到了门口。

    他还没开口打招呼,守门的门子便点头哈腰道:“将军,莫非是杨驸马的贴身侍卫?”

    “正是。”韦皋戒备地说道。

    看出韦皋的“敌意”,门子忙道:“鱼公公等候杨驸马多时了。”

    韦皋这才稍微放心,转身到马车前,告诉了杨错。

    杨错听罢,稍微想了一下,起身下了马车。

    他刚下马车,就见装束整齐的鱼朝恩从府里走了出来。

    杨错拱手道:“鱼公公果然消息灵通,我刚到这里就被你知道了。”

    鱼朝恩抱拳还礼:“驸马沿途虽然行踪隐蔽,却故意让我的人看到。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杨错哈哈大笑。

    在鱼朝恩的引路下,杨错走进了府邸。

    到了里屋,却见一桌酒席已经置办好了。

    两人对坐。

    侍奉的丫鬟为杨错和鱼朝恩斟满酒杯。

    鱼朝恩一抬手,丫鬟和仆人都退了。

    杨错向韦皋使了一个眼色。

    韦皋会意,先后向杨错和鱼朝恩行了行礼,转身离开。

    对饮一杯后,鱼朝恩道:“圣人身体不太好,住在太极宫的上皇也是如此。从开年开始,就完全无法理事。”

    杨错笑道:“看来不止我想到了你,还有人想到了。”

    鱼朝恩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两封信。

    一封是太子的密信,另一封是——赵王李系的。

    看了眼搁在桌上的信,杨错笑道:“足下有选择了吗?”

    “本来没有,但是看到驸马,我就有了主意。”鱼朝恩微微一笑。

    “这么说,和我想的一样。”

    “咱做奴才的,都是看头上哪片乌云能遮阳避雨。赵王才干如何,咱不在乎,倒是他背后的皇后和李辅国,做事太不地道。”

    杨错一听,来了兴趣,“听你的口气,似乎他们有事得罪了你。”

    鱼朝恩面色一冷,但是没有表现出不悦,只冷笑道:“咱只能说,一切都早已注定了。”

    杨错烈酒入口,若有所思。

    正月初七,雪后初晴,寒冷非常。

    官道旁一座小小的野店却是酒旗招展,掌柜往火炉中又加了几块木炭,无精打采地倚在柜台旁边打盹。

    正被炉火熏得昏昏欲睡,突然耳边传来响亮的马蹄声,掌柜精神一震,也顾不得彻骨透过来的冷风,推开店门向外看去。

    只见北面积雪飞扬,数名骑士护着一辆马车奔来。

    掌柜拼命看去,瞧不真切。

    不多时,那些人已经接近数里之外。

    其中一骑脱众而出,快马加鞭,转瞬间飞马到了门前。

    马上的骑士用马鞭指着掌柜问道:“店里有好酒么?有闲人?”

    掌柜谄媚道:“客官放心,小店的酒远近闻名,浓烈香醇,店内没有客人,就连一个小伙计也回去过年了。大爷在这数九寒天走远道,不妨进来喝上几杯,保管您舒坦。”

    那个骑士将风帽摘去,露出一张刚毅彪悍的面孔。

    他翻身下马,也不理会掌柜,向店内走去,站在门口,看见里面十分宽敞,虽然桌椅简陋,却是颇为干净,满意的点点头。

    “小店干净暖和,包您满意。”掌柜跟了上来,一脸谄媚。

    骑士不听,信步入内,把整个店转了一圈,方道:“我家大人要在这里打尖,你要好生伺候。”

    掌柜眼尖的很,早在骑士翻身下马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他腰间佩的横刀,只看刀鞘就知道不是凡品,再加上脚上的战靴,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军中的将爷。

    再一听他有位大人要好好伺候,掌柜心中大喜,来的既是达官显贵,那么只要自己伺候周到,银钱必然是不会少给。

    他十分利落的道:“军爷,小店后面的马棚宽阔得很,牧草都是上好的,小人去生上火炉,保管将爷的马匹不会受寒。”

    那骑士挥手道:“快去吧,一会儿把好酒好肉都拿上来。”

    这时,其他的人也已经到了小店门口。

    这个骑士快步走到马车前面,禀报道:“大人,里面可以打尖,请大人示下。”

    马车里面传出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路途辛苦,我们休息一个时辰,不过酒不能多喝。”

    那些骑士高声应诺,纷纷翻身下马。

    这时候,掌柜也凑了过来。

    还没得及开口,就见一个护在马车旁的骑士从马上抛下血淋淋的野味,递给他。

    掌柜接过来,看上面的血迹未冷,应该是才打不久。

    那骑士道:“掌柜的,马匹我们自己料理,你用这野鸡野兔精心做几个小菜,给我家大人送上来。”

    掌柜连连答应。

    这时驾驶马车的青衣少年跳下车来,然后掀开车帘搀下青衣文士。

    青衣文士搓了搓手,便让掌柜在前面引路。

    紧接着,在掌柜殷勤的引领下进了店堂,青衣文士选了一张背风而又温暖的桌子坐下。

    青衣少年在后面伺候着。

    那些骑士迅速的将拉马车的骏马和自己的坐骑牵到店后面的马棚,也不用掌故的插手,就连草料也是他们自己取用。

    过了一会儿,留下一个骑士在马棚守卫之后,其他的骑士才进了店堂,向那青衣文士见礼之后,才四散坐下。

    掌柜动作极快,一会儿功夫已经将准备好的熏肉和烧酒摆满了桌子。

    他忙得满头是汗,不过看到那些护卫的军爷都是满意神色,不由心中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掌柜用客人带来的野味做了几个小菜端到青衣文士的桌子上。

    偷眼一看,只见那文士面色微红,似乎是喝了几杯酒,不过自己送上来的熏肉却是几乎没有动过,而且文士喝的酒也不是自己店内的烈酒。

    不知什么时候,桌子上多了一个青花瓷坛,以及一只似玉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古朴酒杯,里面盛着红色的美酒。

    除此之外还有个食盒,里面装着一些精美的点心。食盒外面套着厚厚的毛皮,糕点上面仿佛还冒着热气。

    野味放到桌子上。

    身后的青衣少年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双银质的碗筷,放到文士面前。

    紧接着,他又拿出自己的银筷子对每一道菜都尝了一尝,才道:“先生请用。”

    青衣文士这才开始用餐。

    掌柜看得瞠目结舌,他自认算是见多识广,但是毕竟只是守着一家小野店,还没有见过这种排场。

    忙乎了大半个时辰,掌柜终于闲了下来,那些骑士早就风卷残云一般将酒肉一扫而空,然后就慢条斯理的喝着酒低声聊天。

    而那个青衣文士用餐之后,则是拿起一卷书册看得入迷。

    掌柜知道这些人大概还得休息小半个时辰,连忙又去捧了两坛酒过来。

    其中一个似乎是为首的骑士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若是喝醉就不好赶路,你把我们的酒囊都灌满吧。”说着将一个酒囊丢到桌子上。

    其他的骑士也都纷纷解下腰间酒囊放到桌子上。

    掌柜一边灌酒一边盘算,每个酒囊至少能装两斤酒,只算今日的酒肉,就已经是笔大生意了。

    装完之后,掌柜一算,却是只有十一个酒囊,心中奇怪之余不由偷眼望去。

    原来有一个骑士一开始就坐到角落里面,也不和其他的骑士坐在一起。

    掌柜几乎忽略了他。

    一留神之下,才发觉那人竟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桌上的酒壶原样未动,竟然是滴酒不沾。

    掌柜心中奇怪,北地严寒,人人都爱烈酒,怎么这个少年骑士竟然不喝酒呢,又多看了几眼。

    那个少年骑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

    掌柜只觉得心头巨震,那个少年神色冰冷,目光中更是带着逼人的杀气。

    他虽然不是军人,却也是在战乱中挣扎多年。

    那种目光他明白的很,是一种带着刻骨仇恨和疯狂杀机的目光。

    心中大为不解。

    他想要上前,又踌躇。

    其中一个骑士,示意他赶紧去装酒囊,别在这里待着。

    掌柜这才离开了。

    李泌看了眼酒店掌柜,缓缓的饮下清淡的美酒。

    过于醇厚的烈酒,他可是消受不起。而且作为修行之人,稍微喝点酒暖暖身子就行了,喝烈酒就不太合适。

    从衡山回来,李泌先被迫吃肉,接着成了亲,然后又被杨错当年酒坊酿的酒而破了戒。

    眼光掠过那暗处角落里面孤寂的身影,李泌心头一阵苦涩。

    可惜啊,就是简单的出行,自己也不能不用上心机。

    这次特意带上了卢子期,就是要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

    前些日子的剧变,雷恒被浑瑊的部下强行带走之后,卢子期就变成这个样子,沉默,冷淡以及仇恨。

    可是,这件事情李泌也是无可奈何,自己不可能故意让他看见什么文书情报,这样子容易就是白痴也知道其中有诡计。

    只有这个法子,让卢子期得知能元皓的旧部全部灭口的事实。

    这样等到他回到叛军,配合其他的事情,就会想到能元皓“背叛”的可能。

    这是自己的计划中很重要的一步棋,想要铲除能元皓,这是必不可少的证据。

    史朝义继承自史思明的将领,而史思明又接管了安庆绪留下的武将,一波接着一波的内讧,叛军称得上大将的将领已经不多了。

    目前只有幽州节度使李怀仙,恒赵节度使张忠志,昭义军节度使薛嵩,淄青节度使能元皓还依附于史朝义麾下。

    但真正听他指挥的只剩下张忠志和能元皓。

    薛嵩乃是薛仁贵的后人,杨错已经派人前去私下结交他,暂时把他稳住。李怀仙鞭长莫及,因此决定目标对准能元皓。

    是因为张忠志善守,行事谨慎,必然是个精明人,而对于精明的下属,上位者可以倚重,却很难信赖。

    只有能元皓身份比较复杂,最合适用离间之计。

    再加上得到的情报,能元皓的确是史朝义的爱将。

    这样一来,对付石英不仅是离间了龙庭飞的心腹,而且亲信的背叛也会更加严重的打击史朝义的信心。

    为了这个原因,也就不能顾惜卢子期的心情了。

    看着外面漫天大雪,李泌在心中燃起了想要做诗的想法,突然站起身来,向店外走去。

    负责护卫李泌的杨朝晟惊讶起身,正要动问。

    随后跟出的高崇文却一摆手道:“大人不过出去透口气,你们不用跟来。”

    他虽然这样说了,杨朝晟却仍然招呼了另外一个侍卫跟了出去。

    卢子期心中一动,也起身跟了出去。

    他自知李泌对自己颇为优厚,那些侍卫却对自己十分戒备,所以站的远远的,看着李泌立在雪地当中,负手望天,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卢子期摸摸腰间短剑,恨意更深,却是只能隐忍等待。

    这时,李泌突然抚掌而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卢子期听得入神,虽然有些句子听不大懂,却也能够感觉到那歌声中流露出来的雄浑深远。

    听到“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两句时,卢子期不禁泪落。

    淡淡的一句“百年事”,却蕴藏了多少的故事啊。

    想到将军和同袍,想到那么爽直又糊涂的雷恒,卢子期心中的恨意煎熬几乎令他再也不能容忍那个清瘦的背影站在前面。

    他伸手摸向短剑,眼中透出冲天的杀意,或者就豁出命去吧,就是死在这里也好过这般痛苦。

    就在卢子期心志将乱的时候,旷野之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缥缈的琴声,若有若无。

    琴声虽然微弱,却是连绵不绝,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雪花。

    琴声渐渐接近,越来越悲怆的曲调令整个天地都仿佛充满了苍凉萧瑟的气息。

    这琴声似乎充满了诱惑之力,令人心中凭空生出恨意和狂热的杀机。

    这时,其他的侍卫也步出野店,警惕的看向琴声传来的方向。

    不过众人都是心如铁石的沙场勇士,自然不会为琴声所动,反而都从目中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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