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小道士咕嘟吞咽了一大口口水，藏蓝色道袍内密封的素衣浆洗笔挺，却仍能瞅见他正紧张得喉结轻滚。
葫芦内那个懒洋洋不屑的声音惯例要来嘲笑他。
-“他若问你我在哪，你可以照实说。”
“不、我、贫道不会说呃。”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顿了顿，眉宇间忽然坚定下来。“你是我封印的第一只妖，贫道绝对会保护你的安危。”
……这话说的。
好像他封印过许多只妖似的。
又好像，他捉了妖怪后放入酒葫芦原本也不是为了封印、而是为着护佑。
酒葫芦内那个声音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地笑了一声。
哪怕隔着酒葫芦，小道士也仿佛能看见那个名叫玉骨的倌儿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斜乜了他一眼，墨青色长发轻垂及地，通身上下旖旎得就像个梦。
小道士拼命甩了甩头。不！他不能想。
玉骨须是只妖。
天边西南角黑云堆成了十数长高的厚厚□□，一寸寸冲小道士逼近。红鬃烈马嘶吼到嗓音嘶哑，突然间拼命挣开马背上的小道士，死命刨动蹄子，在黑云下独自奔逃。
小道士被烈马摔落，在临落地时险险地来了个鹞子翻身，面朝下栽了个踉跄。
他视线朝下时，便能清楚见到大漠黄沙底下也藏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游蟒一般簌簌地沿着沙子朝他脚下袭来。
小道士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咬破舌尖，暴喝了一声：“斩——！”
黄沙下蠕动的怪物停顿了一瞬。
下一瞬，愈发嚣张地攀附桃木剑节节往上，一缕缕黑烟缠绕着小道士握剑的手腕骨。道士手上的琉璃珠子一颗颗喀喀作响，没多会儿，便崩落成断线的道珠。
小道士也不及去想那些珠子，双眉紧锁，换了只手握剑，抬起左手露出那粒朱砂色的痣，再次暴喝了一声：“破——！”
一缕缕黑烟瞬间烟消云散。
再抬头，就连从西南角逼压过来的厚重□□也都退了三尺。
小道士喘了口气，右手拄着桃木剑，低头查看方才黑烟缠过的地方。那一颗颗碎裂的琉璃珠落入黄沙，清晰地钉出黑烟爬过的痕迹。小道士用桃木剑剑尖扒拉了几下，扒拉出几颗圆滚滚的黑色血珠子。
那黑血凝结于黄沙表面，一颗颗浑圆，乍一看就像是从农家簸箕里遗落的黑豆。
小道士皱眉。
自打出世到如今，他也就只见识过玉骨这么一只妖。在他以为，所有妖怪都惧怕他的天雷印，只要他亮出左手掌心的雷印，妖怪便会被他封印。
但今儿个……
小道士皱眉小小声地对葫芦道：“喂，那个……不是仙人么？”
——怎地也会被他的天雷印所伤呢？
葫芦内一片悄寂。
小道士又抬头望着西南角兀自不肯退去的厚重□□。眼下半边儿天空仍残留碧青色、半边儿被漆黑的□□压着，黄沙在脚底下无序地乱滚。风吹黄沙过，掀开玉门关界碑石下零乱的兽骨与人头。
那匹红鬃烈马早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小道士认命地叹了口气。打小儿到大，对于想不明白的事儿，他都叹气。
-“这就是你要来玉门关的理由？”
葫芦内惯例悄悄，似乎压根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小道士只能又认命地深深叹了口气，眼觑着西南角压城欲催的黑色□□，自言自语道：“若是仙人，总不至于如此祸乱横行吧？”
葫芦内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试探：
-“若果然是仙人私闯凡尘，你何不上道玉牒与上界，问一声呢？”
“这、这个……”小道士结结巴巴地犹豫，越说声音越低。“这个好像、好像……好像……”
“好像不太好？”这次葫芦内的声音接话倒挺快，伴随着一声更响亮的冷嗤。“也是！你不过区区一个凡间道人，哪里敢去告仙人的状？哪怕刚才被仙人杀了，也不过认栽罢了。”
原本一度心虚的小道士听到最后那句，突然抬起脖子，大声申辩：“他、他不曾杀我。”
“哦，他不曾杀你。”葫芦内声音似笑非笑，凉凉地、意味不明地补刀。“是了，他杀你作甚？他方才……最多不过是杀了我。”
小道士把脖子一梗，犟嘴道：“不、也不会。他堂堂一个仙人，杀你作甚？”
葫芦内那个笑声愈发凉薄，也不解释，只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小道士的话。“呵，是啊……他堂堂一个仙人，杀我这只小野妖作甚？”
仙与妖本就不是一个地界儿的。凡间修仙人尚且晓得要捉妖降魔，那，身为上界仙人呢？
小道士陡然间不确定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结结巴巴地，就像是在试图努力说服自个儿那样地叨叨：“不是，他真不至于杀你。十年前他已经杀了你一回，再、再有多大的仇，不、不也都报了么不是？玉施主，会、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葫芦内那声音也陡然间变了，拔高音量，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恨。
小道士脸色煞白，想起十年前漫天妖雪中那一幕，再抬眼，看向大漠边陲兀自触目惊心的厚重的黑色□□。十方鞋内渗入黄沙，每一粒都似乎格外硌脚。
-“行……贫道、贫道就、就只上玉牒子问一声。”
西南角的厚重□□隔绝了风声与人语声。又一阵黄沙过，若有似无地，似乎从小道士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内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
云上。
十二重白玉蟾宫。
“报——”
白玉蟾宫门前传来一声促急的哨探声。
“报！”哨子单膝跪地，隔着七寸厚的玉钉铜环门禀告道：“下界楚夏国边境玉门关外突起风沙，有道门子上玉牒通报帝君。仙帝降下谕旨，着仙君即刻前往大殿。”
门后众仙童一叠递一声地将哨子的话传进内室。
在白玉蟾宫第十二重玉楼顶，仙人哇地吐出一口血，缓缓睁开眼，双膝仍紧盘在一处，触目所及却没能寻见那个懒洋洋嗤笑着的小妖精。
“仙君？”旁边正在守护丹炉的小仙童扭头瞧见，急急忙忙地丢下蒲扇，奔过来，急得要哭。“仙君您内伤还没好？”
仙人天生一双重瞳目，缓缓睁开眼的时候双眸内似有星辰流转着暗光。
“……何事？”仙人声音清冷。
仙童跪在地上要哭不哭的，抽噎道：“帝、帝君听说下界有异风惊扰凡人，要、要召唤仙君您去问讯。”
仙人半垂着眼。良久，淡声道：“如此……吾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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