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妖对峙的辰光似乎格外漫长,一丝儿声响都传不入耳,眼底寂寂仿佛万古。

    哐当一声。

    佛寺破庙内供的佛终于垂下双眸。

    任凭一只妖在这天地间肆意妄为,双手掐住一个道人的脖子。

    玉骨飘扬于天与地之间,只恨从前竟从不曾这般肆意过!从前他总是凡事小心了又小心,那些人杀他、辱他、骂他,甚至将他埋入黄土下用三寸长的长钉敲入他骨髓,他都硬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不敢喊疼。

    他从前……总是在忍让。

    玉骨恨到双眸幽幽然似起了鬼火。

    小道士鼻孔中只剩下倒出来的一星半点儿热气。

    嘭一声,玉骨陡然间收住所有妖力,懒洋洋地在半空中就这样脚不沾地的、鬼魂儿似的飘出了破庙外。夜风中隐隐然传来早被惊醒的蛙鸣与虫叫声,玉骨飘出去老远,大半个挂在枝桠间,抬手扶住在月色中暗绿色的树枝,陡然间觉得没趣。

    杀不杀小道士,又能怎样呢?

    他恨的,从来也不是个不相干的凡人。

    玉骨挂在枝桠间,头顶着半弯比他眉头更纤细的金色月亮,想起很久远的从前……从前,记不太清是陪着那人的第几世了。

    那人与他并肩坐在树杈间。

    -宝宝,若是有朝一日你悔了……朕不会怪你。

    那夜的风声寂静得很。

    那夜,玉骨怀中抱着一坛子酒,抬手抹干唇边淋漓酒渍,漫不经心地笑道:“江湖中从来都是打打杀杀。这朝堂么,无非是今日你坐江山、他日我做皇帝,没甚了不得的新鲜事儿。我不去寻你,还能做什么呢?”

    那人在夜风中转过脸来,俯身,深深地摁住他吻下去。

    风吹树枝,声响哗啦啦。

    玉骨没甚意思地放下扶枝的手,足尖一点,轻飘飘地在这月色下御风而行。

    从前他总是顾忌的太多,怕那人不喜,更怕替那人招惹麻烦。他忍了让、让了忍,再到后来,无论他忍了让了,那人都再不能拿他当真了。

    ……不过一个梦。

    那人亲口对他道。

    不过,一个仙人的梦。

    玉骨在夜风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浑然觉得自家不过孤魂一缕。——不,甚至不如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们尚且能够下得地府幽冥,喝过孟婆汤、过了桥,仍是崭新的一段人生。

    只有他,生不得自由,死不得好死。

    生死皆被那人束缚着。

    玉骨陡然间又从无趣变成了焦躁,脚下大片踩踏草木,恨不能集聚全身气力毁了这天地。他满腔悲愤无处诉说,忍不住长啸出声,撮唇作歌:

    往事不可追兮

    奈若何

    彼狡童兮

    今夜孤坐独一人兮

    奈若何

    长歌当哭,字字似泣血。

    风声穿林过夜,陡然间从一大片悉悉索索中传来带着咳嗽的沙哑嗓音:

    -“咳咳,玉……玉施主留步。”

    玉骨刷地回头,纤柔指尖扣动杀机。

    在他念头间过完前世今生同一轮明月的刹那,脚下早已踏过三千里河山,穿过了江南岸的红花绿柳、到了大漠边陲的垂杨林,那小道士不过是个凡人,怎能也在瞬息间随他一道御风而行数千里?

    如不是他眼花耳昏,就是那小道士通身修为早已直逼白日飞升境地。

    他竟看走了眼!

    玉骨抓了一大把黄沙倏然回头,风扬起,刷啦啦地教大片黄砂砾在夜风中迷织成了雾气。零星叶片打着卷儿不甘地被埋入黄沙底下,玉骨再一转念,便有妖风刮地三尺、将沉埋在沙漠腹地内的人骨兽灵们卷扬到半空。

    白骨骷髅眼底蹭地一下,齐齐燃起荧荧绿色鬼火。

    小道士的声音在狂风乱砂中摇晃着:“玉施主……您听我说。”

    “还有甚可说的?”玉骨咬牙冷笑,内心道,莫不是小道士要先哄他丢下戒心?一旦他松怠了,那小道士便要径自缠着他不放。

    他方才险些杀了小道士。

    虽然他最后没杀……

    但当时小道士没还手。

    ——这便是他欠下小道士的一个把柄。

    凡人惯爱抓把柄。

    他亏欠小道士一个因由交代,眼下若是被小道士追上了,不是现赶着将这个现成的把柄给递到小道士手里么?没得白担了个罪名!没得白白儿地,让自家从此在小道士面前抬不起头来。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杀了小道士……如此,他也不算白担了个虚名。

    夜色下狂风更盛。

    玉骨打定主意:要杀了小道士。

    狂风中黄沙遮住了一切,那小道士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玉施主……贫道不怪你……可是……”

    后头的话语就听不着了。

    一缕墨青色长发飘入玉骨唇齿间,玉骨衔住那缕墨青色长发,眉目不动,纤柔指尖迸发出数道由妖力凝结成的剑。只待小道士一到,立即就下手。

    小道士却像是也晓得,远远儿地,道髻浮现在黄尘中的时候就停下了。

    -“玉施主,贫道、咳咳贫道不怪你。”

    ……呵!哄他。

    玉骨不为所动地脚下划拉出半个八字,细腰折挫,一瞬间妖力又再次暴涨了十倍。

    “玉施主,”小道士鬼精鬼精地停在他攻击范围之外,只有一把不断咳嗽的沙哑嗓音透过黄沙传入耳。“你与贫道我打打杀杀,有甚意思?倒不如就此跟了贫道回白云观吧!贫道、咳咳……贫道保你,那些人绝不敢追到白云观里头要人。”

    玉骨眉头一挑,冷笑道:“纳命来——”

    嗖嗖。

    无数道剑光化作幽灵,在黄沙扑眼中直奔向小道士。

    狂沙飞石。

    风中传来小道士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玉施主你……你……”

    他怎样?

    玉骨挑眉嗤笑。

    下一瞬,玉骨笑容僵持在嘴角。

    胸襟衣衫不晓得被什么锐物划裂了,嘀嗒,有鲜血从他冷玉般的肌肤下渗透而出。

    -“小道士,你想杀了我?”

    玉骨艰难地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一张嘴,哇啦一声,又吐出大滩鲜血。

    风声在他耳边夺命追魂。

    铃铃铃。

    有符咒在风中伴随着铜铃一道摇晃的声响。

    玉骨摇摇晃晃地待要挣扎,却再控不住自家的脚步,一步乱,步步皆错。他脚下绕着的半个八字不晓得何时变了调,化作一个囫囵吞的圆。

    再撩起眼皮,小道士不知何时已经飘忽忽地到了他眼前。

    小道士脚下踩着两片黄符,绑腿上赫然用鲜血画了神行咒,额头紧皱着,对他道:“小玉施主,你又何必走得如此急?”

    黄沙掩盖了一切。

    玉骨艰难地拿手指着小道士,脚下踉跄,一说话就嗓子眼内冒血。“你、你竟然拿符咒来降伏我?”

    “不是,贫道没有。”小道士又忍不住结巴,急赤白眼地对他解释道:“贫道出自白云观,师父说,只要是有妖怪来攻击,身为白云观观主都能自动反弹回去。”

    ……行吧,合着他方才所有的剑气都落到了自个儿身上。

    玉骨一边吐血一边愤愤。“你、你丫故意的!”

    小道士怕他不信,来不迭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慌张地大声辩解道:“贫道没有!”

    “你有!”

    “贫道!”

    玉骨不信邪地拿手指剑气再次攻向小道士额心,数道碧荧荧剑气冲向小道士两眉之间。小道士慌忙蹦跳着闪躲,口中大声嚷嚷道:“使不得!玉施主您消消气,真使不得……”

    一句话还没尽呢,嘭地一声,剑气果然反弹回玉骨眉心。

    玉骨眼睁睁见那几道剑气弹回来,一侧头,嘭地接连几下。他躲得过第一道剑气反弹,却没能躲得过第二道第三道剑气,瞬间哇地一声,又从唇边涌出大股鲜血。

    小道士又慌张又难过,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地凑近玉骨,苦着脸道:“玉施主,贫道真不曾骗你。贫道、贫道没还手。”

    玉骨眉心带伤、唇边溅血,手指着小道士,恨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他都快被气死了!

    又半个时辰后。

    不信邪的玉骨已经奄奄一息,口吐鲜血倒在漫天黄沙中。

    小道士弯身看他。

    -“玉施主你要信我,贫道、贫道真没还手。”

    这特么比还手更狠啊!

    玉骨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

    但他天生容颜美,凡人若是做出这个动作早就丑到不能看,他却依然在悲愤中透出美貌无双。

    小道士于是又臊得脸皮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贫道真没还手。”

    玉骨气的,气性儿都快被他气没了。他奄奄一息地抬起手,对这该死的小道士道:“你先扶我起来。”

    小道士小心翼翼地扶起他。

    玉骨顿时就把小道士一把推开了,气愤愤地道:“什么人都伤不得你白云观观主?我、咳咳……我不信。”

    玉骨一咳嗽,立刻又咳出大口碧青色的鲜血来。

    小道士胆战心惊地望着他。“我、贫道……”

    “说人话!”玉骨都快被气死了。

    “我、贫道……”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也有的。若是凡人打我们,我们不得还手。因此你第一次见我,我、贫道……贫道实则就连孩童都打不过。”

    合着小道士这所谓白云观观主,通身的惊天陷地紫金锤般修为就只为着对付他这只妖精。

    玉骨气愤愤地抬直了脊梁骨,拿手指着小道士,愤怒道:“刚才在破庙里时,你为何不还手?”

    “我、贫道……”小道士不出所料地又结巴。“贫道、贫道不敢还手。”

    小道士顿了顿,突然间一脸的义薄云天视死如归。“哪怕就是被你打死,贫道也绝不还手。”

    玉骨吞下一大口碧青色的血,扬眉冷笑道:“为何?”

    “因为、因为贫道发过誓。”小道士一脸认真。“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能对你还手的。”

    一人一妖眼下已经到了距离大燕国边界三千里一歪寥落无人烟的大漠边陲,放眼望去,百里内无人烟。偶尔有沙鼠被妖风刮到,立即四脚朝天仰起肚皮装死。狼群早就机警地避开了这块儿,四下里寂静悄悄。

    玉骨一边咯血一边恨恨地冷笑。“都到了这地步了,你还同我装什么装?”

    小道士苦着脸。“贫道不曾装。贫道之所以从破庙追出来,就是想问玉施主你一声:你到底是不是当真打算同我走?”

    “同你走又如何?咳咳,不同你走,又如何?”

    “同我走,”小道士说着大松了口气,一脸欣欣然。“我带你回白云观。虽说我年岁尚轻、修为……咳咳,修为也不如何,但就算是拼尽毕生修为,贫道我也必然保你一个金仙正果。”

    小道士扬起脸认认真真地在漫天黄沙中凝视玉骨,就像是在破庙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般,认真地问他:“玉施主,你意下如何?”

    玉骨恨到不能言,愤愤道:“若我不肯同你走呢?”

    难道这小道士当真会收了他?

    玉骨下意识不信。

    小道士显然也并不如何信自家,犹豫着,又结巴了。“若、若玉施主你当真不愿意,那……大燕国上都这趟儿,就当我没来过,成不成?”

    小道士表情看起来着实悲苦。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粒丹丸,喂入玉骨唇边,难过地道:“这颗九命大还丹能保你不死。至于以后……以后若是你当真落了难,你、玉施主,你记得来白云观寻我。”

    小道士喂完他丹药,当真转身就走。

    漫天黄沙扑眼。

    玉骨眼珠子转了转,口中衔着那枚丹药,陡然间轻笑了一声。待那小道士就快走不见影儿了,他噗地吐出那粒九命大还丹,故意价披着满头黄沙与满身血,气若游丝地喊住那小道士。

    -“你……喂!小道士,你且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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