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玉骨裹着件黑色大氅,站在凡间羊膻味浓郁的上都铺子内,上下扫视明黄色软轿内的燕国帝君。
他不说话,帝君不说话。
铺子内其余人等压根不敢说话。
于是一片静悄悄。
玉骨仿若又回到了第七世大昭国的铜镜内。彼时他仗着妖灵能四处游走,曾有次钻入铜镜内,与那人戏耍。那人在镜子外冲他招手,他在铜镜内板着脸一本老正经。
-宝宝,到朕这儿来。
那人趿拉着鞋,低沉地冲他笑着招手。
帘子外侍夜的宫人们悄悄儿地掩住嘴笑。
人人都以为,那是大昭国帝君在深更半夜抹下脸面找男宠玉主子求!欢。
到了这个莫名其妙拉快的第九世,玉骨立在小叶家羊肉铺子内忽然主动冲坐在软轿内的燕国帝君招手,唇角放肆地翘起。
-“来,你过来。”
“大胆!”
“放肆!”
深宫众侍卫纷纷拔刀出鞘。
叮铃哐啷一片雪亮的光芒,这次就连软轿内的那人面色也变了变。
玉骨吟吟地袖着手笑,仿佛刀锋不是架在他脖子上。
明黄色软轿内的那人终于抬起左手,纷纷的训斥声一瞬间寂静。那人抬起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居然当真弯腰探头,迂尊降贵地走出了明黄色软轿。
-“你唤朕出来,是想通了,决定跟朕一道入宫么?”
玉骨等燕国帝君走到距自家三步外的地方,这才笑吟吟地袖着手道:“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小倌儿,在上都人人都可嫖得。帝君这话……令燕国百姓们情何以堪。”
没想到燕国帝君竟然一挑眉,声音清凌凌地笑了。
年轻的帝君笑起来很好看。
玉骨望着他,忍不住又皱起眉头。
那人累世转生都得一具好皮囊,身高腿长,更兼两膀子绝好的气力。单手拎起他夹在腋下,轻松如携一小儿。玉骨站在那人面前,得踮起脚尖,才堪堪及那人下颌骨。
待褪去十二冠玉旒与繁复的帝王袍,那人裸了上身,满身都是玉白色块垒肌肉。
最异者,那人生具重瞳。
每一世,都如此。
……而眼前站着的这位?
玉骨目光凝视得有些长久。
如今距离近,这位年轻的燕国帝君瞳仁内分明如白水黑山,身材颀长削瘦,肩头挂着的佩带飘飘然欲仙。——无论如何,都不像那人。
“怎样?”燕国帝君挑眉,白玉般的脸上眉目如画,正回望着他,唇角微勾。“你觉得以朕的姿色,尚能入你眼否?”
……嘶。
大片倒抽气声。
侍卫们都把刀还归入鞘,低下头,谁都不敢听不敢看。
玉骨眼珠子转了转,低声笑了。“帝君当真不嫌弃我出身于画楼?”
燕国帝君坦然。“你说你人人都嫖得,可据朕听说,你在画堂春标价千两银子见一面,从不曾陪酒,更不肯随任何人过夜。朕再说的直白些,你眼下不过暂居于画楼玉堂春,从不曾卖身于任何人。既如此清清白白,朕为何不能带你入宫呢?”
玉骨吟吟而笑。“须赎身。”
“那个好办。”燕国帝君也笑了,冷玉般的脸上眉目一瞬间舒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要你,谁敢跟朕讨要银两?”
……那人可不是这样作风。
第七世那人在乡下民间瓦窑内寻到他,立即丢下一袋子碎银,买了他才走。
玉骨故作厌烦状。“说来说去,帝君不过是要买欢。”
“是,也不是。”燕国年轻的帝君沉默,最后道:“文四不如朕。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如朕。所以朕思来想去,你跟了别人,不如跟我。”
玉骨环顾四周成排的带刀侍卫,龇牙笑了笑。“我若不肯去,圣上会杀我么?”
“会。”
……那就更不能是那人了。
那人哪怕做了具僵尸,也不忘拼死护住他。
在并不遥远的第八世那座荒坡,漫天黑雾中僵尸眼睁睁地望着他,从唇角不断渗出秾绿色不祥的汁液,却仍挣扎着对他道:
-宝宝,白玉蟾宫十二重,我不回去了。
玉骨不信,挑眉,目光灼灼地龇牙望着僵尸笑。
-为什么?
变作僵尸的仙人忽然间笑了。
-因为,没有你。
仙人倒在妖雾弥漫的荒坡,不远处黑色蜘蛛精尸体高大如座垃圾山,四下里恶臭扑鼻。玉骨勉为其难地弯身查看,仙人化作了秾绿色齑粉。
那一瞬……
没有仙人。
没有僵尸。
他和他之间过往的七世七生,飘渺得就像一个梦。
“我不随你入宫。”玉骨厌烦地啧了一声。对于那人以外的任何人,他都缺乏耐心。“哪怕你贵为燕国帝君,我不喜,就是不喜。”
小叶家羊肉铺子内训斥声再次纷繁。
年轻的燕国帝君一扬手,制止手下嘈杂,直面玉骨那双眼。“你,为何不欢喜朕?”
“没有为什么。”玉骨答得无谓。
留在这间小叶羊肉铺子没甚鸟意思。如今就连顿热饭都吃不着,玉骨就更不想留下了。他施施然拢着黑色大氅信步往外走。
在路过燕国帝君身边时,那位年轻的燕国帝君开口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玉骨头都不回。“回画楼。”
“你……”燕国帝君声音清冷,听不出悲喜。“你宁可去楼里做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倌儿,也不愿意随朕入宫?”
“做倌儿有什么不好?”玉骨口是心非,答得漫然。“随你入宫,不过是做你一人的倌儿。留在楼里,我做世人的倌儿。没甚区别。”
身后再无别话。
玉骨走出小叶家羊肉铺子,外头不知何时沸沸扬扬飘下碎雪。他抬手接了片,三角不成棱的雪毫在他掌心内融化成一小滴水。
青盈盈。
像极了僵尸倒在荒坡那日,从他眼中坠下的妖灵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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