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蜃龙从小不苟言笑,心思极重,他成日登高望远,去房梁上默默沉思,祀太便于某日顺嘴嘟囔一句,干脆叫他屋梁算了,师父听罢颔首一笑,摸摸爱徒的头顶,赞赏有加。

    “不过屋字不大好,那就叫你这弟弟庭梁如何?”

    庭梁?一旁的姚也默念一遍,觉得这名字朗朗上口,还寓意栋梁之才,她很满意。

    至此,弟弟的名字就这样确定下来,他们在折华山众妖眼中,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四口之家。

    “庭梁,我下山一趟接应师父,你要不要随我同去?还是我带点人间的新奇玩意儿给你?”

    祀太站在廊檐下,抬头仰望屋脊上的庭梁,可那小蜃龙冷漠的很,半天才回话。

    “不用,我要去西海。”

    祀太眨眨眼睛,只能作罢,“那好吧”

    彼时的他还未对庭梁不满,他这弟弟是条龙,在家里没有他的同类,他想和龙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祀太虽有些失落庭梁不与他亲近,但他能够理解,他的弟弟可是条龙啊,这让他很是骄傲。

    看到这里,身为胜义谛的祀太不禁冷笑一声,他若有面目,现在定是眉头紧锁,接下来,他就要与这所谓的弟弟决裂了。

    “师父!你别拦着我,我要去西海找庭梁!今日非要把这个小崽子押回折华山不可!”

    他气愤难当,整整两百年,那个庭梁自两百年前投入西海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祀太交友甚广,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那蜃龙对外从不提及自己的家族,他不齿谈论自己的委蛇父亲,稚鸡母亲,还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蟒蛇兄弟,他可是龙,决不能自贬身份。

    蜃龙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山中的那个家,今次他的母亲姚因思念成疾,深染重病,求丈夫带儿子回来看一看她,可就是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祀太见不得师娘成日以泪洗面,更看不得师父低声下气去求亲生儿子,却只换来冷漠与敷衍,他此刻简直气极了,很想暴揍庭梁一顿。

    “师父,龙有甚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

    话虽如此,可祀太到底是见识过西海龙族的英姿,他不是不羡慕,可那是他无法企及的高度,除了说反话安慰自己一番,他又能如何呢?

    委蛇望着他一脸感慨,他这徒弟如今已有四百余岁了,早就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名医大家,他非常欣慰满意,不过祀太终究只是一条蟒蛇精,绝非他这样的上古神异,徒弟能活多久呢?大概不过千岁而已,委蛇早就考虑良久,要为爱徒的未来谋划一番。

    “祀太”上古大蛇笑得和蔼,循循善诱道,“那西海皆是白龙”

    “不对师父,你忘了庭梁不是”

    不过祀太一出口便后悔了,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师父瞬间满脸惆怅,于是他赶紧做补救,师父想要说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

    “西海白龙,我原身也是白色的,这算冥冥中的缘分?”

    祀太越说越觉得牵强附会,这都哪跟哪呀?难道同一种颜色,他就更容易化龙了?

    “孩子,我却觉得这就是启示,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祀太有些被说动了,他若成了龙,定能将庭梁打到服气,让他乖乖听话回家,可他也是踟躇忐忑的,化龙谈何容易,尤其是蛇类变龙,更是难于登天。

    “师父,我必须先成为蛟龙,然后才有资格渡劫化为真龙,这好几道坎呢!何年何月才能了事”

    委蛇默默地笑着,他听祀太将诸般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就知道他早已有了化龙的心思,这样甚好,他最得意的徒弟就应该有这种志向。

    “祀太,为师助你化身蛟龙,至于你能不能成为真龙,到那时,就要看你自己的心性意志了”

    上古大蛇说到做到,他亲自为徒弟炼化丹药,一副又一副,都是世所罕有的灵丹妙药,祀太内外同修,终于在六百岁那年,一跃成蛟。

    “师父”

    身处混沌世界的祀太很想大哭一场,他终是辜负了委蛇老师,如今他死了,永远与敬爱的老师阴阳相隔。

    化身成龙吗?他还有机会吗?

    也许只过去了一刹那,又或许早已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祀太出神地观看着走马灯,忘记了时间,他确实猜的没错,他看见的大都是些极小极普通的事件,是他早就记忆模糊,遗忘在角落中的那些过往。

    日复一日的跟随师父学习医理,那些典籍经文,那些方剂草药,那每日如云往来的患者,那更替往复的日与月,那些他喝下的水,他手臂拂过的朝露,那片叶,那蚊呐,那微尘

    啊,与成为龙的愿望相比,这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可是他现在想来,却觉得这些,恰恰是最难割舍,无比珍贵的。

    他曾经醉心于探索世界,不论是宏大如天地,还是细小如雪粒,他都有兴趣一探究竟,祀太忽觉自己热泪盈眶,他在这混沌世界里大声呐喊——

    “请让我再看看这世间吧!哪怕化为沧海一粟我也甘愿!”

    那走马灯似的长卷终是伴随着他的喊声,定格在了最后一幕。

    “师父师父!”

    祀太兴奋地唤着委蛇,他突发奇想,将一枚通透的水晶磨成了可以放大的镜子,他极是得意,立刻献宝一样向师父展示,上古大蛇接过来细瞧,祀太看见师父的眼睛被镜片放大,立时捧腹大笑。

    委蛇也跟着笑起来,他这徒弟总有一些奇思妙想,他当然要加以鼓励表扬,“祀太,佛曰芥子微尘中也有无限广大、重重无尽的世界存在,一个毛孔、一粒尘埃也能容纳亿万个世界,你要永远保持这份真心,好好地观察万事万物,不要介怀一个身份,你能做到以小博大,见微知著”

    彼时的祀太却没有细想师父的教诲,他有了这副放大镜却仍觉不够。

    “师父,我现在成了蛟龙,眼神比之前强多了,你说那真龙的眼睛是不是可以看遍天地,再不必担心模糊不清了?”

    “呵呵,师父不是龙,这要等你自己去体验”

    自己去体验祀太怔怔地看着幻象中师父和蔼慈祥的面目,他细细琢磨他说过的话——以小博大,见微知著。

    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萌发出芽,恰在此时,他忽然有了许多感觉,好似生出了头脸五官,可以呼吸倾听,嗅闻说话了。

    祀太对着虚空朗声说道,“这是哪里?”

    没想到这片混沌当即回应了他。

    “这是净土,凡圣同居。”

    “我是谁?”

    “你就是你。”

    祀太忽然不假思索、顺应本心脱口而出,“我是祀太,是西海白龙。”

    “祀太,你颠倒的真心妄心终于回归正途,劫数已尽,你且离去,看看自己的真面目吧”

    “哎哎!世尊还是菩萨,您能不能给我具形体,我现在只剩一个头,也不大美观呀”

    可惜他的讨价还价终究没有得到回应,犹如极夜降临,这纯白混沌忽然变得漆黑无比,祀太环顾四周,终是寻到微弱浅淡的一星光点,他只能依靠意念,竭尽全力朝那处而去。

    以小博大,见微知著,他默念着师父的教诲,冲向那点仅剩的光明。

    啊,雨停了。

    北海内外已是天明气清,浮翳尽消,泓峥开启天眼通,搜寻一番,可是周遭万籁声宁,平静无波,绝无有龙现身的迹象,某条龙终是重重叹息一声,表达遗憾。

    祀太,我们永别了。

    他负手悬于半空中,长袖无风自摆,许是此地让他有些伤感,所以泓峥当即开启神足通,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须臾间,他已回到北海,他出神了一路,思忖着该如何跟沽儿与春从交代此事,所以良久才发觉脸上的异样。

    什么东西,那异物终是无法忽视了,泓峥用拇指蹭了一下脸颊,将其带下来。

    哦,原来还是那种小圆粒,疑似祀太破碎的鳞片,某条龙不愿再看,可他刚要动手拂掉时,那细小之物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小圆粒忽然变大了几倍,它旋转着,渐渐破开一个洞,接下来的一幕,连见多识广的泓峥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有一条微缩版的小白龙破洞而出,跳到了他的掌心上,泓峥当场开启神通,仔细观察起来。

    嗯,这般爱东张西望,是那祀太没错了。

    泓峥不自觉勾起唇角,对着小白龙说道,“祀太,原来你还活着呀?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声音对现在的祀太来说简直震耳欲聋,而且他听着,总觉得这条龙正在阴阳怪气,虽说他现下小了点,可却是名副其实的真龙。

    “你甭管别的,我现在是不是龙吧?咳虽然有点小”

    泓峥作弄一番,颠了颠手掌,将祀太晃得翻了个跟头,某白龙气急败坏,叫嚣着要变大给他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泓峥的掌中瞬间感受到万钧之力,他当即将那白龙抛向空中。

    水接遥天,当空悬着一条白色巨龙,那龙通身白金色,在太阳光下闪烁异彩,风自吹起他银白鬣毛,他脚爪破空,划出一道寒光,一声龙啸震天,终是昭告天下,他祀太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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