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给我算一卦吧。”

    这句话来得突兀,就连杳杳都愣了半拍。

    她旋即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若是反悔了,随时可以找她来算上一卦。

    如今他亲口说出请她算一卦的请求,杳杳心中本该是得偿所愿的欣喜,此时却尽数被不上不下的慌乱与担忧没过。

    她语声焦急,带着浓浓的鼻音。

    “算,答应了你的,自然会给你算。但是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周云辜脸孔又抬起来一些,绝俗的姿容纵使苍白,却因他一个微小的笑容,再度焕发出耀人的光彩。

    他点了点头,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杳杳却不知为何,不忍去看他的神色,就好似一个不经意之间,他就会消失一般。

    她扶着他回了院子里,又将他小心地扶进屋中,在榻上倚着。

    “要不要叫大夫?”

    她这样问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人拉住。

    那只手似乎并无多少力气,却带着执拗的力道。

    杳杳回过头。

    周云辜正紧紧盯着她,气息又微弱了几分,道:

    “给我算一卦吧。”

    望着他这副模样,杳杳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好。”

    她抬起手,覆到周云辜的额上,触着有些冰凉。

    她顿了顿,将手缓缓往下移,抚过眼前人的眉眼,密而长的眼睫扫过她的手心,带着微微的痒麻。

    周云辜顺着她的动作,顺从地合上眼睛,因为病痛而紧皱的眉头也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地松动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就好似陷入了睡梦之中。

    杳杳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来都不会算卦,她只是能够入梦,预知他人浅显的未来,阅览他人庸碌的过去。

    而眼前的人纵使在她的灵力抚慰下暂缓了病痛,睡了过去,身体状况却依旧危急。

    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梦,会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她头一次产生了犹疑之情。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又定定看了周云辜沉睡的面庞一瞬,就抬起手,拈了诀,直直点在他的眉间。

    凡人的梦向来脆弱而不设防,杳杳此次入梦却感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这一分阻力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杳杳抛去庞杂的思绪,只潜心往那一处梦境里钻。

    终于破开了层层的无形阻碍,杳杳缓缓落地,站定了身形,却猛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迷蒙的雾气之中,脚下也踩不到实处。

    她猛然惊觉这份熟悉感是来自于何处,一时间彻底变了神色。

    眼下的这个梦,如同困惑了她的那一处梦,几乎无二。

    “怎么可能。”

    杳杳下意识就喃喃出声,而声音却好似转瞬就被那些雾气吞没,连一丝回音也无。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往内走,却发现,这一处的雾气好似稀薄许多,并不是如同那位神君的梦境里的一般,浓厚得好似流转不开来;周云辜梦境中的迷蒙雾气,似乎显得有些紊乱,好像就快要散去一般。

    杳杳依旧没有放下心来,而是时刻防备着被这一处梦境弹出。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在其中行进得很是顺利,很快便走出了愈发稀薄的雾气,眼前的景象也豁然开朗。

    她阅览了周云辜被奉为天煞孤星的,孤寂而短暂的一生。

    她的神色变得格外复杂,不似旁观他人梦境时的冷漠与置之身外。

    她这段日子时常拿着天命不可违这一句话去堵他人不甘的请求,却未曾想到,转眼自己在面对一段来自旁人的、不可违背的天命时,会陷入如此犹疑的境地。

    心中浓重的不甘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屈从于一句“天命不可违”;或许她曾经总说着,天命不可违,仅仅只是出自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原来她曾经是这般的冷漠吗?

    杳杳茫然地想着,那为何此刻,自己又丢掉了所谓的冷漠,反而觉得心中难受呢?

    她茫然不过片刻,复又坚定了神情,不再望梦中仍在续演的哭天抢地的丧葬场景一眼,而是转瞬间就脱离了梦境。

    重新在寂静的房屋中出现,杳杳额上带着汗意,却来不及抹掉,只是瞧了榻上沉睡中的周云辜一眼,就在指尖凝聚起一团隐约可见的灵气,随后轻轻放置在周云辜的额间。

    这一团灵气足够蕴养他的神魂片刻,使他不至于就此毙命,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杳杳却不再停留,一挥衣袖,身影就消失不见。

    周云辜再度睁眼醒来时,日月已经轮转了一轮又一轮。

    他有些恍然,自己好似睡了很久。

    缓缓直起身子,身体里依旧空乏无力,是他熟悉的久病之兆,病痛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悄然驱走,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不适。

    他起身,脑子里仍旧有片刻的茫然。

    他隐约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是在乞巧节当日,突然发了病,似乎生命就此从他的体内缓缓流逝而去。

    而杳杳当时在自己的身前,自己拉住她,请求她为自己算上一卦。

    如今那位活泼爱笑,瞧见自己生病又会着急皱眉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有趣小姑娘不在眼前,只余一室空寂。

    院子里突然进了人,脚步听着不似往日的欢快,而是有些沉重老迈,周云辜眼里却仍旧亮起了一些细微的光。

    待到来人似是困惑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转而叩响他的房门时,他打开门,看清楚来人,眼里又归于一片寂然。

    是何掌柜,每月十日他会前来汇报香铺的情形。

    这么说,已经三日过去了。

    周云辜周身气息变得沉而冷,何掌柜见到他却是惊呼一声。

    “您这是怎么了?”

    他想,自己的面色定然很难看,而能够活在这世上的日子兴许也余不下多少了,如今自己还能够说话走动,指不定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也说不准。

    他并不答何掌柜的话,只踱步到院中,示意对方说正题。

    何掌柜将铺子里的事情大大小小地说了,语气小心而谨慎。

    周云辜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没有听,眼神空空地望着院中那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掌柜叹了一口气,就抱着账本告了退。

    等到院中重新归于空寂,周云辜这才略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

    曾经给他算过命的道士一年前又找上门来,瞧了他的神色一眼,却是摇了摇头。

    他不忌讳这些,只问对方,是不是自己命数将近。

    道士并不直言,只道:“你的病,怕是最多只能再撑一年。”

    因而当自己病情突然恶化,周云辜心底未曾生出多少意外之情,反而有些感慨,这一生坎坷而孤寂的命数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只是那位名唤杳杳的姑娘,却好似一场意外,闯进了他孤独一人的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他听见自己的心时时地诉说着自己对她的喜爱,却又被转而压抑下去。

    他不过是陨落在即的天煞孤星。

    靠近他的人不会有好运,而他自己也终将走向命定的归宿。

    那位叩响了他心扉的姑娘有些神叨和怪异,眼里却纯真懵懂得如同最不经世事的孩童。

    从来没有人靠得离他如此近过,这使他心中产生了一些微末的向往与依赖,就好像一束闯进他空洞生活的光,触手可及,又不可轻易触及。

    他不知道最终她的眼里亦或是心中,是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却在乞巧节的灯火之下,将她的模样映进了心底。

    周云辜猛然惊觉自己的沉湎。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他想起她缠着自己,最常提起在嘴边的事情就是她又瞧见了谁与众不同的人生与命数,亦或是什么时候自己能让她算上一卦。

    周云辜难得自心底产生了一些释然的笑意。

    或许解脱就在眼前。

    他放纵笑意爬上自己的面庞,气息微弱,却坚定。

    “帮我算一卦。”

    周云辜想,若是她真的有些神通,必然不会看不懂自己的命数。

    天煞孤星,注定孤单一人,周遭不得有人与之亲近,否则便是厄运临盆。

    她若是能看清这些,离开自己的身边,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样她不必因为他的留恋而遭受灾祸,也不必瞧见他缠绵病榻的临终模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抬起手,为自己煮了一壶茶。

    茶水甘冽,清香缭绕。

    他分出一杯,似乎要遥遥递给眼前的谁。

    无人接过,只有微风扫过他隐约有些发颤的指尖,缠绕片刻后又不曾留恋地远去。

    他笑了笑,将茶杯轻轻搁下,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正当他要缓缓阖上眼帘时,有一阵风扫过院墙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带动枝叶簌簌而响。

    这样的动静里,一位穿着素净月白衣裙的姑娘动作流利地翻过院墙,却不似往日一般攀着香樟树狼狈而下,而是一挥衣袖,就好似凌空一般,缓而稳地落了地。

    她周身都好似泛着光华,如同从天而降的神仙,端的是气度非凡,一张俏丽的脸庞上却带着急切神情。

    “我来替你治病了。”

    周云辜细微地扇动了一下眼帘,瞧见她疾步向自己走来,怀中挽着一捧散发着盈盈幽光的草茎。

    好似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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