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着清脆,像是有人在瓦檐上轻敲。

    周云辜闻声抬头,就瞧见光天白日里,有人坐在高高的院墙上,正收回方才叩着青瓦的手,笑盈盈地望向他。

    来人依旧是一副古怪做派,比前两次更甚,周云辜却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就仿佛他这几日竟是对眼前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姑娘生出了些微的牵挂。

    他静静望着对方,而对方竟好似也在打量着他。

    似乎是见他面上并无不虞之色,那位姑娘身姿轻盈地起身,又好似顾忌着什么,身姿顿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靠近院墙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一些,颤颤巍巍地借着树木枝干,一路艰难地爬了下来,进到院内,随后走近了些。

    周云辜瞧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手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还是静静坐在原处,等她靠近。

    靠得近了些,就能清晰看见她脸上挂着笑,面上并无半分拘谨,正讨巧般地对他开口,道:

    “我这回是不是很知礼?我知道来访应当叩门——可是这里没有门,只好叩叩瓦,你就权当我叩过门了。”

    真是歪理,偏偏她神色认真,周云辜嘴角牵了牵,流露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位姑娘虽然冒失,却难得不惹人讨厌。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只装着鲛珠的锦盒,想起了什么,转而开口问对方道:

    “你卖了一颗鲛珠?”

    杳杳闻言微楞,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她为了买宅子,确实卖了一颗鲛珠。

    她并不忙于惊奇眼前的人是如何得知的,只微微笑弯了眼答他:

    “是呀。”她望见对方膝头上摆着一只精美的盒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搭在上面,无意识地叩击着盒面。

    杳杳眨了眨眼,旋即又道:

    “你很喜欢鲛珠吗?”

    她似乎是想了一下,随后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来,半蹲下身子与坐着的人平齐,将东西捧到对方面前。

    “那我把这个送给你。”

    莹白的掌心中央捧着一颗似乎在发着光的珠子,几乎快要有小儿拳头般大,形状规整均匀,色泽白皙而微微泛着透明。

    “”

    饶是见多识广如周云辜,也被这颗珠子的品相震得微微愣了神。

    杳杳很满意对方的惊讶神色,这可是她手里最宝贝的一颗鲛珠。

    谁知周云辜很快就收起了神情,只微微转开目光,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轻蹙了眉头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只为了给我算一卦?”

    杳杳正茫然,对方又道:

    “不用,姑娘自己收着吧。”

    嗓音淡淡,倒真像是对她的珠子没有兴趣。

    杳杳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却也没有强逼他人收下自己礼物的性子,重新将珠子揣回了袖袋里。

    她目光一转,瞧见一旁的茶炉,眼睛亮了亮。

    上次她来,就闻到周云辜捧在手心里的茶散发出隐隐幽香,如今碰上了,正好可以讨一杯来尝尝。

    她丝毫不见外地开口,语气中有隐隐的向往。

    “那我能跟你讨一杯茶吗?”

    “”周云辜微顿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好”。

    方才温掌柜来之前,他已经煮过一壶了,此时将壶里的陈茶倒掉,又温上水涮过一遍,才依次放入茶叶,拎起一旁的水壶注了水,将茶壶重新搁到炉子上。

    杳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椅子,搁在周云辜的对面,自己坐了上去,正撑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极具风姿,哪怕坐着一些小事,举手投足之间竟也一派风流,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就更对此人多了一份探究的兴味。

    正思索间,一杯冒着缭绕雾气的热茶就被捧到了她的面前。

    杳杳回神接过,待飘绕的热气散去一下,就送至唇间,顺着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茶香盈齿,清淡泛着微苦,明明是滚沸的热茶,回味在唇齿间却好似带着一缕清冽而悠长的香气,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冷冷清清。

    杳杳捧着茶杯,望着对面静静坐着品茶的人,想起了什么。

    “你身上也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像是沉香,但又带了点冷冽清苦的味道”她直言道,旋即想起了什么,又“啊”了一声,“我在你的香铺里买过一味香,就是这个味道。”

    她笑盈盈地直直望着周云辜,问他:“这味香很特别,叫什么呀?”

    周云辜闻言,添茶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顺着她的问话道:

    “没有名字,是我自己调的。”

    杳杳眼里的兴味就更浓了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里,杳杳几乎隔日就要来拜访一二。

    她也走过一两次正门,奈何周云辜这偌大一处宅子里竟然没有几个服侍的下人,时常敲了半晌的门也无人应答,还不如翻墙来得方便。

    这一日她又翻墙进来,动作日渐熟练,下树下得颇有几分利落。

    她将一个小纸包扔进周云辜怀里,兴冲冲地扬起小脸道:

    “我请你吃桂花糕。近日尝了这个东西,才发现这凡人间竟然有此等美味。”

    周云辜早已习惯了她的冒失,只将东倒西歪的纸包重新扶正,拆开来,将里头的糕点摆在小几上的点心盘子里,就听见她又补充道:

    “好东西就是要一同分享,我很喜欢你,所以带来给你吃。”

    周云辜闻言微楞,觉得好似心间有一根弦,被她软糯细甜的嗓音撩拨着,动了动,却又转瞬复归原位。

    近日来的相处,他早已摸清小姑娘的性子,她并不是那一层意思。

    他又想到一些旁的事情。

    他曾经问她,从何处而来,杳杳却避而不答,只说如今她住在他隔壁,二人是邻居,可以多往来一二。

    她说话时语气里有一些生疏,不是对他,而是对话间的用词。

    而周云辜知道,这一处宅子是她半月前不到才从他人手中买下的。

    再想起初见时她就神神叨叨说要给自己算命,数次拜访他时不通人情世故般的随性,以及不要钱地往他怀里塞稀世鲛珠的行为,周云辜想,她还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

    然而她偏偏从不遮掩,与他说话时也总是一副真诚模样,纵使整个人从身世到言行都漏洞百出,周云辜却生不出半分防备之心,反而渐渐与她相处得舒心。

    小姑娘的清甜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现实。

    “你尝尝看。”

    杳杳将一块桂花糕拈起来,递到了周云辜嘴边。

    他闻言下意识张了嘴,还未意识到不妥,杳杳就将糕点送入了他口中,绵软的甜在唇齿间化开来,少女纤细莹润的手指浅浅擦过他的唇边,又一无所知地收了回去。

    他的眼神深了一些,目光里带上了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杳杳却并未察觉,只是自己也丢了一块桂花糖糕到嘴里,又百无聊赖地用手撑住了下颌,懒懒道:

    “今日城东月老庙可不要太多人,我连支摊子都几乎没地儿支,只好早早回来了,真无趣。”

    杳杳这段日子又重新去了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如今不算旁的,只算姻缘。

    她在神仙界的时候,同月老和司命最为相熟,时常看着他们聚在一块儿排布凡人姻缘,自然也是懂些门道。

    只是亲眼看过了,她才知道,原来世人之间的爱与恨,竟是如此复杂的事物。

    她听多了故事,又亲临其境般地看过他们的梦境,这才生出感想来,赞同了玄炽当日对她说的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他说她不懂,单纯是因为她不懂,而非不想懂。

    如果玄炽现在在她眼前,她定然会连连点头认同。

    她确实看不懂那些复杂而热烈的情感,且如今竟然生出了想要看懂它们的强烈渴望。

    她想到这里,转而望向周云辜。

    “周云辜。”她直呼他的名字,神色里七分认真,问他道:“你有所爱之人吗?”

    这话语大胆而直接,若是发生在寻常的公子小姐之间,几乎像是一句勾动男女之间暧昧隐情的问话,从杳杳口中问出,却显得那么纯然而大方。

    周云辜闻言微楞,面上多了一分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这让她略感茫然地偏了偏头,目光却仍旧直直望向他,似乎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云辜眼睫微微低垂,遮住了目光中的深意,缓缓开口道:

    “没有。”

    “可惜。”杳杳就着他的回答叹了一声,“看来你也不懂了。本来觉得你是个通透的人,兴许能替我点拨一二。”

    她说完并不等待周云辜的回应,只如同往常一样,又挑起了话头,随意讲着今日为他人测算姻缘时又听了个怎么样的故事,旁观了他人怎样的人生。

    周云辜同往常一样静静听着,从来不嫌她聒噪或是如何,这在杳杳看来,就觉得他的性子倒也不似面上那般冷漠——尽管他往往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似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若是皱上眉头,则更让人不敢靠近。

    在她停顿的间隙,周云辜替她重新添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里。

    杳杳接过,尝了一口,突然想起今日的见闻。

    她笑着同周云辜道:“听说今日是什么乞巧节来着,外面的街市热闹得很。我瞧你不怎么出门,今日要不要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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