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以属下之见, 乌流部倒不像是打算跟大周起冲突的样子。”
褚丛也明白这些边人的想法。
其实在厉帝,也就是先帝末年, 许多部族都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扑腾点浪花出来,结果建平这边温晏然一登基,他们又全都选择了暂且忍耐。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大部分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不会想要打仗。
褚丛觉得, 既然来的不是乌流部的头人,那他也不用亲自去见, 嘱咐幕僚道:“你去见一见那位乌格奇,让他等着看建平内那位钟校尉的下场, 就会明白,在对待他们边人的态度上, 如今的中枢,还是往日的中枢。”
——受限于当前时代的通讯水平,地方没法第一时间了解到中枢的态度,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进行判断。
在褚丛心中, 温晏然依旧是昔日那个自闭懦弱到兄姐们争位时都会直接忽略掉的小孩子, 按照他的想法, 所谓的灵前诛兄,夜平内乱, 都是太傅袁言时与国师温惊梅权势相争的结果。
而不管是袁言时跟温惊梅哪位主政,朝廷对边人的态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幕僚应下, 微微犹豫, 还是开口:“据说乌流部头人曾经读过书, 府君不可以纯粹的边人视之。”
褚丛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其实边人如何,终究也无碍大局,只是不晓得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建州以外的世家大族,地方豪强。
幕僚:“以属下拙见,那些人恐怕都不会轻举妄动。”
褚丛冷笑:“他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这天下的人,不管对建京的态度如何,都等着咱们殿下第一个发动呢。”
谁都知道,温四跟温九呈水火之势,两人虽然暂时胶着住了,但这种对峙的局面,必定不可能持久。
旁人纵然心中对大周有不臣之意,也会老老实实地猫上一段时间,等着看这姐妹两人的斗争结果如何,再行打算。
幕僚着急:“可如今建平那边局势日趋稳定,并非是合适的动手时机啊!”
褚丛:“时机这种事情,干等如何中用?”对着心腹幕僚,这位武固郡郡守终于微漏口风,提点道,“天师已经出山了。”
幕僚恍然。
他们口中的天师,指的不是温惊梅,而是一位自称玄阳子的道士赵矩,因为大周一向对外宣称皇帝乃是身负天命之人,并设有国师一职,也就导致了民间各类道派的长兴不衰,而那位玄阳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褚丛本来不信对方是真正的修道之士,只是因为赵氏也是徐州大族,加上赵矩本人仪容俊美,善于言辞,才礼遇一二,等玄阳子当面展示过一些兴云起雾,吞刀吐火的绝技,并在还未被知会过温谨明身份时,直接出口断定温谨明身具紫微之气,后才使得个人思想受到时代严重局限的褚丛等人,都信了玄阳子是个有道行的高人。
幕僚笑道:“玄阳上师一人入京,便可抵得上十万大军了,只要上师能获得天子信重,殿下还愁不能入主建平么?”
褚丛等人并不知道,这位玄阳子真名不叫赵矩,而叫田东阳,他自幼混迹市井之间,学有几手装神弄鬼的本领,并因此出入于贵人之间,野心也逐渐膨胀,他愿意往建平一行,不止是受温谨明等人委托,也有几分想要取温惊梅而代之的打算,在某些支线当中,等大周局势更加严峻的时候,甚至聚集起了数万信众,想要改朝换代,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幕僚又有些忧虑:“上师曾言,修道者不能在红尘中沾染太深,免得耽误飞升,所以能不用方术便不用,如此一来,倘若上师无法面见天子……”
褚丛摆手:“不必担心,等上师去建平后,少府那边自会有人举荐。”
幕僚又惊又喜:“竟然如此!”
褚丛看心腹的样子,知道对方有所误解,解释道:“并非是少府中人为殿下所用,只是他们想要在新帝手下站稳脚跟,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地讨好那个小天子。”又道,“袁言时有意辅佐温九,不外乎是看温九年纪小,易于操控,但年纪太小的人,往往意志不坚,会为外物所迷,殿下遣人去建平,用重金贿赂新帝身边近臣,使之与朝臣离心,到时候,我们说不定便能兵不血刃地随殿下入住太启宫了!”
西雍宫里宫人休息的小间中。
池仪跟张络都受天子信重,加上现在又有了正经的官衔,所以能在这些多人宿舍里,拥有适合交谈的私人区域。
他们如今坐在木案两侧,看着上面装着三十二金的盒子,彼此沉默无言。
张络捏着拳头,似乎想要捶打桌面,被池仪用目光止住。
张络平时一向笑呵呵的,今天难得露出怒容,神色竟显得有些狰狞:“少府无礼!”
池仪:“正因为少府无礼,所以天子才要以你我为獒犬。”
在大周,少府这个机构的职责就是管理皇帝的私物,历代天子都有一些不适合记载在案的私账,这些金钱也都是通过少府来来流入流出。
张络恨恨道:“如今陛下已经登基,纵然没有明言,少府却敢自恃如此吗?”
正常来说,就算皇帝没开口说要一点不方便记账的钱财用用,少府中人也应该提前想到这一点,并及时做好准备,但现在温晏然私下赏人时动用的却是以前做皇女时攒下的钱……一想到这里,张络便觉得心中有怒火沸腾。
——其实他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些缘故,少府令当然绝不敢有意为难皇帝,只是温晏然登基时间还短,一些事情没来得及交割好,加上对方又希望天子也多依仗一下宫中的旧人,才自矜了那么一下。
张络在意识到少府令之所以这么做,有跟自己还有池仪争宠的缘故在,顿时难以容忍对方那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池仪面上也是一片霜然之色,缓缓道:“少府位置关键,必定要掌控在陛下手中。”看着张络,“宫人都有私心,却不可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叫陛下为难。”
张络看着池仪,重重点头,取了一碗热汤过来,咬破手指,将血滴入其中。
——温晏然自己不饮酒,身边近侍受她影响,也不蓄酒水。
池仪跟着咬破手指,跟着把血滴进去,然后各自饮下一半,虽未明言,也算是就此誓血为盟。
天下二十一州中,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温晏然而睡不着觉,不过作为被旁人反复钻研的对象,她自己大约是因为锻炼累了的缘故,倒是睡得挺香。
清晨,早起的宫人们正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刚刚起床的温晏然感受着肌肉的酸痛,有点庆幸自己现在是皇帝,无论何时边上都不会少了协助她进行日常活动的随从人员。
今天不用上朝,喝了点热汤后,温晏然直接摆驾天桴宫,堂而皇之地在国师的居处中占了一席之地,并分享了对方的早膳。
时至今日,温惊梅已经不会用“陛下怎么来了”或者“陛下怎么又来了”的目光注视这位不请自来的天下至尊,显然是已经习惯。
而且也怪不得皇帝总是往天桴走动,当初从季跃那边得到的一大笔钱粮,被温晏然派钟知微那边的可信禁军借审案之由,自季家老宅那边明明暗暗地押运入建州,目前就存在天桴宫中。
为天子囤积部分不适合公开的物资,其实也是天桴宫的一个重要用途,只是这个秘密通常需要等皇帝成年且亲政后才会被国师告知,不过在温晏然靠评论区剧透发掘出天桴宫的特殊之处后,温惊梅也就将天桴宫的底细坦诚相告,免得惹天子疑虑。
早膳后,温晏然顺便问了问这位远方堂兄,是否选定了该推荐那些人入朝。
温惊梅颇为无奈:“天下肯为陛下效力者如过江之鲫,而天桴宫中的道官,多是在别处无路求官之辈……”
温晏然不好把“是的,我就是要找那些不适合当官的人来填充朝廷”的心里话给讲出口,只笑道:“不能为旁人官吏者,未必不能为朕之官吏。”
“朕今日来,是有事要与兄长相谈。”
温惊梅:“陛下请言。”
温晏然手中翻着本闲书:“朕与泉陵侯手足和睦,奈何小人从中作祟,离间天家骨肉,每每想起,心中常以为憾。”
“……”
温惊梅一时沉默。
皇帝已经把关事情的键点说得很明白了。
泉陵侯身边存在小人,既然是小人,那必有不法之行,想要手足和睦的话,天子便要出手替泉陵侯将小人剪除,如此一来,温谨明那边无人拥护,自然就掀不起风浪。
天子今日这么说,显然已经是在思考剪除其羽翼的方法。
温惊梅只得劝道:“陛下莫忧,泉陵侯素有贤名,或许能体谅陛下之意。”
温晏然将手上的闲书缓缓翻过一页,颔首:“兄长说的不错,她自然是能体谅的。”
温惊梅:“陛下既然有意仁爱手足,何不咨以朝中重臣?”
温晏然微微一笑:“兄长是说太傅他们吗?”摇了摇头,“太傅他们要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所以不用多问。”
这句话要是换个人说,温惊梅必定不信,如今只道:“陛下知人甚深。”
温晏然:“袁太傅他们是道德君子,自然会会劝朕一动不如一静。”笑笑,“既然天命在朕,那只要朕安稳如山,彼当自乱之。”
温惊梅忍不住想问,自乱之有何不好么?
他思忖,温晏然是一个希望事情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的自专之君,旁人或许不觉得,但作为常与之相处的近臣而言,温惊梅能感到对方存在着强烈的收拢权势之意。
天子或许想借着此事,再额外谋划些是什么。
其实温晏然的真实打算跟温惊梅猜测的存在一定出入。
温晏然觉得,既然温四有意皇位,肯定得不断打探建京这边的情况,想方设法去窥探宫禁。
禁军那边被收拾了一通,短时间内怕是难以为温四驱使,综合考虑,温谨明那边多半会从意志力相对薄弱的少府下手。
能被温四成功驱使的,当然不是什么中直之士,温晏然想,她自然决不能输给对方,但也希望借这个机会,为自己的统治埋下一些不安定的种子。
温晏然把闲书合上,随手摆在架子上——希望少府中人吃完了自己安排的那顿和解饭后,能替自己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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