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鸿尚未来得及去拜访萧翼,萧翼的信件就已经由层层人手递到了他手中。

    内容十分简单,萧翼早已判断十八派会请他出山,所以他特意写信婉拒,还表明安南若是要出兵,他也不会再接受朝廷任命阻拦。他只有唯一一个请求,那就是放他尚在朝为官的儿子一条生路。

    换言之,这天下最后归谁,他都没有意见,也无心插手。

    傅汐月坐在李云鸿怀里,信纸摊开在面前,她忽然发现萧翼与李云鸿的字体有些相似,如出一辙的苍劲笔挺。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不同的。李云鸿的一瞥一捺顿挫分明,萧翼的笔划则略显圆融。

    “这不像是我认识的护国公。”傅汐月说。

    护国公当年平安南、定离北,在马背上度过了少年到老年的岁月。傅汐月做过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萧翼不顾念师徒之情站在安南的对立面。

    但他没有,戎马一生的将军选择了沉寂。

    李云鸿却可以理解:“他当年写信出卖过我,又亲眼目睹叶霁一步步衰亡,想来一是不愿见我,二是也不想再守这无望的江山了。”

    至于不肯出面坐镇,应该是他最后的尊严。

    李云鸿顿了顿:“我有三年不曾见过师父了。”

    萧翼对李云鸿恩同再造,但这份恩情经不起生死抉择间的捶打。

    傅汐月蹭了蹭他的下巴,李云鸿说:“明日大军要正式向京城进发,越往北天气越寒凉,我在前方打头阵不能时时照顾你,你要自己上心,知道吗?”

    傅汐月说不,“你不来,我才不要听话。”

    “嗯?”李云鸿的声音骤然喑哑,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听话,那我便要好好惩罚你。”

    傅汐月笑着推开他不安分的手,说:“我去看看我娘和外祖母。”

    她一蹦一跳地跑开了,李云鸿摇头,傅汐月前脚刚走,展黎便迈进了门槛。

    “想明白了?”

    展黎挠头:“明白了,多谢公子。”

    “那便打起精神,将来挣个功勋,攒做聘礼。”

    傅汐月进门时,庄氏正在为她打点行李。她将那些还未叠好的衣袍放在一边,亲自为庄氏看茶。

    傅汐月自打回来后没怎么同庄氏与蓝沁说过话,她对安南这个家似乎也不留恋,庄氏知道她什么都明白,早晚有一天会把话说开。

    “外祖母,如果子安不做皇帝,长老盟会怎么办?”

    庄氏一愣,傅汐月不谈她被利用的过往,不责备他们钳制住李云鸿的手脚,直击要害。

    傅汐月如何不怨,只是她懒得打感情牌,只想解决问题:“你们同意子安做盟主,除了他被凌燕台认可,其中也一定达成了某种交易吧?”

    庄氏拨弄着手腕上的珠子,算是默认。

    初代统领们的认可固然是最重要的,但他们被困在法阵里,就是长老盟铁了心不接受李云鸿,那些精魄也鞭长莫及。李云鸿能打破他们的计划成为盟主,必定付出了代价。

    “他答应你们会称帝,对吧?”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清风,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庄氏说:“是,我们也承诺,会让他做个实权皇帝,不是傀儡。”

    傅汐月笑了笑,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对安南来说,李云鸿做不做实权皇帝,在他已经被盟主之位加身的情况下意义已经不大。重要的是,他们可以重新回归中原。

    庄氏又说:“阿月,你没经历过朝堂与江湖的那场大战,不知道当年的境况。多少安分守己又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因战乱妻离子散,中原哀鸿遍野,我们自从决定迁入安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雪前耻,这些痛苦,你不明白。”

    “嗯,我的确不明白,”傅汐月说,“但我们这一代的痛苦,我却深有体会。”

    三年后的傅汐月个头长高了些,眉目的锋利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槐花般的恬淡。

    “这三年我呆在山里,也时常下山去看看。百姓生活食不果腹,沿街到处是流民。和州城有一家书院荒废了两年,上个月还谋划重建,朝廷不拨款,县令苦心游说乡绅出资,转眼间让流寇烧了房子。这一代人活得,难道不辛苦么?”

    “不只是黎民百姓,”傅汐月说,“子安从边陲走进朝廷,成为功可载史的名将,却因龙脉几番遭受陷害;玄安幼年从军光耀门庭,他本该是赤明军的太阳,如今被锁在京城深宅里;馥琅国的公主被捧在父王手心里长大,被你们要挟性命不得不远嫁西北;清吟是堂堂正正的明渊护卫,因你们的计划丢失记忆成为我的刀刃。”

    她平平淡淡地说着:“恩怨是比糊涂账,一代又一代纠缠不清。事已至此,这条路我会陪他走到最后。至于将来——希望十八派能还我们自由,天大地大,除了这里,四海皆可为家。”

    隆宣二十一年夏。

    “陛下驾崩——”

    丧钟在宫墙深处敲响,早早预备好的白幔井然有序地垂挂在每一处屋檐上,方裘手里捏着圣旨,站在高耸的大殿上。

    宫人进进出出,无人敢抬头打量。他缓步走到香炉前,打开炉子把圣旨扔了进去。

    “太后与皇后自请出宫为皇家祈福,陛下丧礼过后把后宫内眷都着人送出去。”他无声微笑,“记得把堕胎药喂下去。”

    身后齐思大气也不敢出,应声后下去准备。文武百官已换上素服陆续在殿外排开,朱红的门扉紧闭,方裘挪动步子,旁若无人地坐上龙椅。

    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但无一人阻拦。

    他攥着手中烧了一半的圣旨,蜷起一只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抚摸着龙椅上镶嵌的金玉。

    他坐了良久,直到面前的香彻底燃尽,齐思回来禀道:“指挥使大人,安南新军已经向京城进发了。”

    方裘嗯了一声:“传令下去,沿途州县全部放行。”

    齐思呆住,要知道李云鸿的矛头可是直指京城:“这如何……”

    “放行。若他们伤害沿途百姓,则按当地律法处置。”

    方裘声线平稳,安南新军带着二十年雪藏的恨意撕碎了彼此间最后一道屏障,方裘对待他们的态度却如看待一群阔别多年的旧友。

    如今朝野上下都是方裘一人说了算,齐思只得道是。

    方裘眯了眯眼,这是他与李云鸿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两个人都为命运抗争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本是一条路上的人,却把对方逼到不得不认命的境地——

    他们之中注定有一人要接受命运。

    方裘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他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要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同李云鸿斗给他看。

    对此,他需要确保没有任何第三方势力插手:“赤明军近来可还安分?”

    这正是齐思要禀报的另一件事:“赤明军已整装待发,准备入都。”

    方裘眉梢微挑,旋即道:“既如此,叫林衡山在关口上守着,莫叫他们进来。”

    千机卫四大暗探,排名第三的正是林衡山。

    他是方裘最早布下的一枚棋子,当年因忌惮护国公势大而安插在狼烟军中,李云鸿的龙脉浮出水面后,这枚棋子的地位变得越发重要,为了不让他暴露,方裘甚至命令他全心全意地为李云鸿办事,一度切断了其与千机卫的联络。

    齐思缩了缩脖子,说:“狼烟军已经出兵,但看架势不是去拦赤明军的,而是……”

    方裘侧头看着他,齐思一咬牙:“是去与赤明军会合,一起攻城!”

    方裘合上圣旨,露出一丝微笑:“既如此,我便要会一会这帮忠臣良将。”

    “还有,把钟君耀给我看好了,不许他踏出府门半步。”方裘推开门,百官齐齐跪下,远方天幕露出鱼肚白,幽幽丧钟灌进了他的耳朵:“留着他,有大用。”

    安南新军路过川蜀时天气正热,紫莲从路边铺子里买了几只冰碗,挑了傅汐月爱吃的樱桃冰碗递给她。

    展白抬手拦下了:“盟主有令,姑娘不能吃冰的东西。”

    紫莲不长的人生里从未觉得公子如此婆婆妈妈,不禁嘟着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公子管得也太宽了……”

    她把冰碗塞进展白怀里:“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许吃?”

    前几日是因为刚下过一场暴雨,傅汐月受了寒,这回风寒好了怎么还是不能吃?

    展白说:“不知道。”

    “……”

    傅汐月揽过紫莲,小声道:“今天是我小日子。”

    紫莲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那一会儿我请你吃棉花糖。”

    傅汐月笑了笑,他们一路走来就没见着几家营生尚在的铺子,能遇上一家卖冰碗的实属不易。这个天气棉花糖易化,怕是更难找。

    展白问:“一会儿就要出城了,郊外夜里冷,盟主嘱咐姑娘记得添衣。”

    傅汐月点头,望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铁骑,她看不见李云鸿的身影。

    “辛苦你了。”

    展白忙说不敢,傅汐月拥着紫莲坐回马车里小憩,李云鸿因为必须走在五万新军最前方,便在展家四兄弟中挑了心思最细的展白留在傅汐月身边。傅汐月也并非无事可做,她在后方看顾军队,展白也能帮上不少忙。

    窦琦跟在李云鸿身边,听他讲各类军阵及战术。他掏出个本子,笔尖飞快,李云鸿看得发笑:“听过便罢,若是真到了战场上,一切都要视情况而定。”

    窦琦又把这句话记在了本子上。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李云鸿说,“月儿教了你很多,我只是在领兵打仗上与你多讲一些,教给你的东西便是你的,怎么用,全凭你心意。”

    窦琦点点头,不禁又问:“我们向京城进军未免太顺了一些,虽说有楚大人提前打通了粮马道,但沿途守备军均不阻拦,该不会是有什么陷阱吧?”

    他勤勤恳恳地学了三年,却没有任何知识解释过为何会出现这种做梦都不敢想的局面。

    李云鸿淡淡道:“方裘不会在这里设陷阱。”

    “为什么?”

    “因为他想把天下之争变成两个人的撕咬,”李云鸿说,“我们是两个疯子,想要赢,就看谁的牙齿更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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