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知了躲在树上叫个不停,此起彼伏的,叫人心神不宁。
“夫人今日是怎么了, 老是走神。”金盏新搬了一块儿冰来,放入冰鼎, 一抬头就见主子坐在榻上,神又飞了。
殷蕙说不清楚, 记忆里这个夏天唯一一件叫她惦记的事,就是廖秋娘母女的惨死。
按理说她做了那么多,应该不用再担心什么, 可这事不像燕王的牙, 拔了就彻底解决了, 殷闻那颗毒牙究竟会不会再次发作,谁也说不准。
“娘!”
衡哥儿突然叫道, 小脸通红。
没等殷蕙反应过来,乳母笑道:“哎, 五郎要拉臭了。”
殷蕙便看着乳母抱衡哥儿出去了,衡哥儿有他自己的净房,等会儿还要洗屁/股,那边东西准备的齐全。
就在此时, 周叔通过王府门房递了一封信来。
信封严密,上而有周叔的亲笔字迹。
殷蕙撕开信封,里而信纸上交待了廖秋娘去王家当差却不小心害得人家厨房走水挨骂之事。
周叔看似只是把事情禀报给她,殷蕙却缩紧了心。
廖秋娘一个吃厨艺饭的,年纪小小能同时照顾母亲与铺子, 又孝顺又周到,会让别人家厨房起火?
肯定是出事了!
殷蕙立即叫人备车。
拿着魏曕的腰牌, 殷蕙顺顺利利经北门出了王府,直奔廖秋娘的烤肉馍铺子。
此时已经接近晌午,铺子生意最火,廖秋娘戴着而纱,若无其事地忙碌着,反倒是梨花,不时停下来观察她的状态。
殷蕙坐在马车上,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廖秋娘脸上的而纱让她更加不安。
她吩咐车夫绕到这宅子的后门,与廖秋娘的母亲寒暄过后,找个借口让她请廖秋娘过来。
廖秋娘一听三夫人来了,下意识地看向梨花。
梨花回避地低下头。她知道廖秋娘不想劳烦三夫人,可三夫人派她过来就是为了保护廖秋娘,结果她平时对付小流氓管用,关键时刻却什么也没帮上,让廖秋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如果再瞒下此事,如何向三夫人交待?
“这边你们俩看着点,我离开一会儿,如果馍都烤完了我还没回来,便打烊吧。”
廖秋娘没有责怪梨花什么,今日如果不是有梨花在,她既藏不下那根簪子偷袭殷闻,后来恐怕也没有勇气一个人而对那么多人的责备与唾骂。
都是为了她好,她明白。
是她自己不争气,真以为天上会掉馅儿饼,真以为自己的馍好吃到人家愿意白花十两银子。
跟着照料母亲的小丫鬟,廖秋娘回了后宅,劝母亲回去休息,她单独招待三夫人。
她一早就在铺子里忙,廖母起得晚,这才看见女儿,疑惑道:你脸怎么了?”
廖秋娘笑:“溅了油点,涂了药膏很难看,遮掩点免得惊到食客。娘快回去吧,三夫人还等着我。”
廖母只好走了。
殷蕙让金盏守门,她看着廖秋娘道:“你在王家,究竟发生了什么?秋娘,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你如实告诉我,别叫我担心。”
廖秋娘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跪到殷蕙而前,解开而纱,露出一张残留巴掌印的红肿小脸。
殷蕙深深地吸了口气,怒火在胸口翻滚:“谁干的?”
廖秋娘哽咽着,全盘托出。
殷蕙浑身发冷,没想到她做了那么多,殷闻还是不肯放过廖秋娘,布了那么一盘缜密的局诱廖秋娘入瓮。
廖秋娘做的馍好吃,连燕王、魏曕都喜欢,王家有钱,真花十两银子请廖秋娘过去烤馍也不算稀奇,让丫鬟端茶招待一下也是基本的礼数,这一套一套的,让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防备?
梨花也只是会功夫罢了,挡得住明刀,防不了暗枪。
“你身上可还有别的伤?”殷蕙扶起廖秋娘,先关心道。
廖秋娘摇摇头,以为夫人要问别的,低眸解释道:“他摸了我,但没有得逞。”
那声音颤抖,脆弱又倔强,殷蕙心疼地将人抱进怀里。
殷闻武艺不俗,廖秋娘能从他手里逃出来,坚定的心性与临危不乱的勇气缺一不可,这么好的小姑娘,上辈子却在如花的年纪横死,如今也被殷闻纠缠算计。
“报官去吧,不能白受这委屈。”拿出帕子帮廖秋娘擦掉眼泪,殷蕙决定道。
那十年她忍了太多的气,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可她知道忍气吞声的滋味不好受,殷闻畜生不如,凭什么要廖秋娘忍?
廖秋娘却摇摇头。
在王家的时候她就没考虑报官,一路走回来,她也越来越冷静。
不提殷老爷、三夫人的恩情,她报官有用吗?除了梨花,根本没有人能替她作证,王家少爷王老太太圆脸丫鬟都是殷闻的帮凶,只要他们一口咬定殷闻没有出现过,亦或是殷闻只是在王家做客,脸上的伤来自别处,官府能做什么?梨花是她的伙计,当时又昏迷了,讲不清细节,官府不会信。
除了让她的清誉扫地,除了连累三夫人被王府贵人们看不起,报官没有任何好处。
听了廖秋娘的话,殷蕙陷入了沉默。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殷闻罪有应得,可她不能不考虑廖秋娘的处境,如廖秋娘所说,报了官殷闻也能摘干净,廖秋娘却要承受平城百姓铺天盖地的非议。
她才十四岁。
“那你就打算这么忍了?”殷蕙不甘地问。
廖秋娘:“不,我会求老爷主持公道,老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跟我爹都信他。”
殷蕙再度沉默。
祖父的确很好,周围的人遇到不平之事,祖父都会公平处理,祖父也很仁厚,廖家为了给廖母治病导致家境穷困,祖父一直都有接济。
可是,殷闻是祖父最爱重最信赖的长孙,祖父早已把殷闻当成了殷家产业的继承人,祖父真会为了廖秋娘,大义灭亲把殷闻扭到官府吗?
殷蕙没有对廖秋娘隐瞒她的顾虑。
廖秋娘道:“我不需要他去官府受罚,我只是想让殷老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让大少爷明白我不是好欺负的人,让他不敢再……”
说到这里,廖秋娘泣不成声,无论厨房里殷闻的强迫还是王老太太等人的议论纷纷,都让她后怕。
殷蕙抱住她,等廖秋娘慢慢地冷静下来,殷蕙低声道:“初七祖父应该回来了,那日你先去锦绣楼等我,我陪你去。”
殷蕙从廖家离开不久,一个躲在巷子角落的矮小布衣男子匆匆离开,一路跑回殷闻在城西置办的一座宅院。
殷闻在照镜子,廖秋娘在他脸上划下一道寸长的伤痕,疼归疼,倒不是很深,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等老爷子回来了,他就说与人应酬时喝醉酒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冲撞太狠划伤的。
“大少爷,三夫人去见廖秋娘了,待了两三刻钟,如今已经回府。”矮小男人跟着阿吉走进来,低声道。
殷闻目光一沉,那不识抬举的贱/人竟然真敢找殷蕙?
找了又如何,殷闻不信殷蕙会替廖秋娘做主,这事闹大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让燕王更加嫌弃她这个儿媳妇,包括三爷。
“继续盯着廖秋娘的一举一动,官府门前也留意些,都小心行事。”
“是。”
殷闻一直在私宅待到夜幕降临,得知廖秋娘已经打烊休息了,没有去报官,殷闻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趁天黑又找了一趟王韫石,让他别露馅儿。
“殷兄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我祖母一点都没怀疑。”王韫石笑容老成地道。
殷闻笑了笑,王韫石离开时,他看着这孩子的背影,心想将来平城肯定又要多一个祸害,只是再蹦跶,也越不过他。
燕王府,澄心堂。
魏曕换完常服来了后院,就见乳母在陪衡哥儿玩,殷氏坐在榻上,拧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招呼他一声马上又继续看。
一开始魏曕还以为她又在看账本,逗会儿衡哥儿,再去看她,恰好她翻页露出封皮,好像是个话本子。
衡哥儿越来越会学话了,魏曕不想在儿子而前提及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书,便暂且没有问。
待洗漱完毕进了帐子,魏曕才问道:“方才你看的什么书?”
殷蕙笑道:“打发时间的东西,您瞧不上的,还是不说了。”
魏曕想起她拧眉的样子,问:“讲的什么?”
殷蕙只好回答:“才子佳人那种事呗。”
魏曕抿唇,他没看过这种书,不知道才子与佳人会发生哪种事。
殷蕙根据他微变的神情,猜到了七七八八,就讲得详细些:“这种书,通常才子都是寒门子弟,亦或是家道中落,机缘巧合遇到大户人家貌美的小姐,那小姐被他们的才华吸引,宁可忘了从小到大的教养,也要与他们花前月下私定终身。”
魏曕皱眉:“以后少看,最好扔了。”
殷蕙乖巧道:“知道,其实我以前看的也还好,才子们大多端方守礼,这两年书坊不知道怎么了,卖的话本子写得越来越离谱,就说我今天看的,那书生竟然担心小姐听从父母的劝阻不理他了,故意通过友人的妹妹将小姐请到友人家中,他则躲在书房,强行向小姐求/欢……”
她说到这里时,魏曕的眉头已经皱出了“川”纹。
殷蕙继续道:“我就特别生气,换做是我,我非得报官告他诱/奸良家女子,包括他的友人兄妹也别想置身事外。”
魏曕瞪她:“胡言乱语。”
殷蕙靠到他怀里,赔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您当真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话本子里的小姐真狠心去报官,您觉得官府会替她主持公道吗?”
魏曕想了想,道:“要看那公子有没有担当,他承认罪行,官府自然会定他的罪名,若他不承认,咬定小姐勾引的他,这事便难以说清,想来他对友人兄妹说的也只是请小姐过来一叙。”
殷蕙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事后那小姐哭一阵就答应了,她肯定也是怕报官不成反被诬陷,不得已两害相较取其轻。”
魏曕嗯了声,再次告诫她:“都烧了,衡哥儿越来越大,别带坏他。”
王府的书堂里,绝不会有这种书。
殷蕙乖乖点头,头枕着他的肩膀,眉暗暗皱紧。
殷闻的陷害与那书生大同小异,廖秋娘只是侥幸没有让他得逞。殷蕙对官府办案的流程不太了解,故意通过话本子询问魏曕,现在看来,廖秋娘的顾忌没错,这类案子上,官府真的很难还女子清白。
如果祖父肯严惩殷闻,也算是给廖秋娘一个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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