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燕红和董慧两个走到后山, 便看见已有数十个农人在去年才刚开出来的地头周围徘徊打量。
这些农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壮,有李家村的本村人, 也有隔山的五里屯苗人。
燕家种这五百多亩新品种红薯土豆时亦请了周围乡民帮忙, 如今红薯收成还早(红薯的生长周期约为土豆的15~2倍), 土豆却是渐渐熟了,旺盛的植株引得本地乡民频频观望,流连忘返。
燕红从小路走下来, 朝蹲在土豆地旁的苗人老农打招呼“乔伯伯, 来前山(李家村)咋不到我家来过早(用朝食)啊?”
苗人老农回头望见燕红和慧娘子,笑着摆摆手“小红你莫管我, 我看看地就回去。”
这位乔姓的苗人老农,是燕红大姐夫的亲爹, 名唤宝山乔——宝是他的名字,山是他父亲的名字, 乔是他们家的姓氏。
刚开春那会燕家种土豆时,燕红明智地没有一上来就给周围乡邻送种子,而是口称他们家这一季土豆种出来了, 长势若好, 就分种子给帮他们家开过荒种过地的人。
私底下,燕红倒是问过大姐夫养宝乔要不要先种两亩土豆保证乔家这一年来的口粮, 养宝乔怕说服不了家中老人, 这才作罢。
到如今, 燕家这山谷里头三百多亩土豆长势如此旺盛,乔家的老人倒是比燕红的大姐夫养宝乔还上心了, 宝山乔这亲家老伯伯几乎隔天就要跑来前山来看一趟。
早几十年前黔地虽无战乱之扰, 土匪却闹得厉害;像宝山乔这种苗人老农, 年轻时都被土匪抢过粮食,对于但凡能入口、又能种得活的作物都是极重视的。
现下在田埂间流连不去的农人也大多与宝山乔类似,哪天不来看一眼燕家这几百亩地,心头都要空落半天。
燕红自己也是挨过饿的农村人,自然晓得乡亲们都是什么心情,一路穿过自家的土豆地红薯地,皆主动地与来观看的乡邻打招呼。
出了东半侧开来种田的谷地,钻进特意留来将女学隔离开的树林子,没走多会儿,两人就进了女学的大门。
这个时辰,女学的学子们已经用过集体朝食、坐在教室里读书了,朗朗读书声在这一方天空下回荡。
到如今,女学的学子已扩充到一百二十多位。
来的早、进度快的已学完了道德经千字文和基础算数,沉稳心细的分班去学医术,跳脱些的、粗枝大叶的,就分班去学旁的,总有适合她们的出路——董慧闲来无事,已给学子们规划了好几条成长路线,因材施教便可。
来得晚的、进度慢的,就慢慢儿的学识字学算数,打好了基础再分班。
另有一些特殊的学生,例如聋哑或智力上有残缺的,就不用同其他学子一般课程,通常只跟着女先生学阵线缝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
这年头,健康的女婴都不易活,更别提天生带残缺的,这最后一类学子最少,只得四个;其中一个腿上有点儿毛病的在听说读写上没有问题,被分去了医术班。
燕红与董慧进女学大门时,两个说不了话的学子就正在院子里打扫,另一个略有些疯傻的则坐在台阶上捡糙米里的石头。
燕红心疼这三个没法儿跟其他人一样正常学本事的女子,同她们一一打了招呼,这才进库房去检查存粮。
董慧就不同她一路了,直接去了医术班。
医术班的学子是各班中最多的,拢共有五十多个。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医术学校,大部分医术技术都被各家敝帚自珍、不往外传,就连自家人也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普通人哪怕是想认识些草药也没有途径,更别提敞开来教看诊问诊、针对性配方,学子们知道机会难得,但凡能进医术班的,都不做他想。
医术班的教室,是一个独立出来的、带前后院的大房间。
门前广场上堆满了学子们自己在周围山上采来的常见草药,门后临溪水的那片儿宽敞的广场则是炮制草药的地方。
《赤脚医生手册》中不仅登载了针对各种常见病的看诊辩证办法、针对性草药配方,还连各种中草药的采集季节、留根留种、炮制办法、用药时的使用细节都标注得清楚明白,堪称能从零开始手把手培养出毛脚大夫的中医神书。
也是靠着这本神级中医教材,如今李家村女学医术班已经打出了名气,附近乡民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找上门来求医了。
董慧检查了下几名学子用甘草水和生姜浸泡去除刺激性的远志干片,那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残疾学子便跑来报信,说是有个岩脚村来的妇人在门口请医。
董慧打量了下众多正忙着料理草药的学子,把从岩脚村来的女学生点了出来,让她去看诊。
“好勒。”
老家就在岩脚村的女学生当初是被她父亲卖出去过的,被燕红从关家马队手上救回来后在村里没少被人说闲话,但这女孩儿心善,虽然与岩脚村人有诸多不快,有人来求诊时,她也愿意帮忙看。
这个面色与燕红一般黝黑、手脚也颇为粗大的女学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草药残留物,起身去教室里拿了自己的小箱子,便出了门去。
等在女学大院门口的岩脚村妇人见到这女学生,面带羞愧,目光躲闪,硬着头皮上前说好话“大丫啊,你、你二叔摔了腿,血糊糊的,你、你善人有大量,救他一救。”
这来求医的妇人,正好是女学生大丫的二婶;当日她经历生死磨难终于回到家来时,二婶也没少说她闲话。
大丫这大半年来在女学过得满足,心宽了不少,已不大计较过往,摆手道“莫说了,二婶,带我去看看就是。”
女学所在的这片树林子,男人是不能进的,来求医的男病人也必须在林外等候;大丫与她婶子一前一后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几个认识的岩脚村人和躺在门板上的二叔,正朝林中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大丫来了!”
见到大丫,自问没有背后说过大丫闲话的村人高兴地朝她挥手。
大丫看到熟人也高兴,一面喊着叔伯,一面快步走到躺着直哼哼二叔旁边蹲下。
《赤脚医生手册》也包括战地救护内容,包扎正骨、止血急救也是女学子们的必学内容;大丫检查了下,确认二叔腿骨没摔折,只是被蹭刮了大片腿上皮肉,便麻利地从药箱中取出她自己与同学合力蒸出来的消毒酒精。
没错儿……女学的学子们本来都出身底层、都干过农活,个个手脚勤快;再加上《手册》这本神书和董慧这个什么都教她们的老师,自己采药、自己制药,自己酿酒、自己蒸消毒酒精,都只是常规操作。
用酒精消毒洗净面积较大的创面,敷上自制的止血药、缠上麻布制成的绷带,这条若只置之不理必然会恶化成炎症、闹不好还会出人命的伤腿便治好了。
二婶千恩万谢地把带来当医药费的半篮子鸡蛋、一小袋糙米塞给大丫,请村人帮忙抬着她男人回了村。
大丫自个儿拎着鸡蛋糙米回了女学,将今日赚来的酬劳搁进女学厨房里,便忙不迭跑回了医术班……她倒是不在乎救治的是谁,但要是错过了慧娘子的课她是肯定会懊恼的。
燕红检查完库房里的存粮,记下了哪些要增补,挽起袖子去厨房帮忙煮饭时,看到了大丫赚来的鸡蛋。
这天女学的晌午饭,便多了一锅蛋汤。
再次成功活用所学救治病人的大丫也得到了一次公开表扬,与燕红一般黝黑的脸蛋儿上满面红光。
短暂的午休后,燕红把医术班中表现最好、也已经独立给附近乡民看过诊的十四名学子叫到了女先生的办公室,这其中就有大丫。
燕红坐在这些半数年纪比她大的学子中间,和颜悦色地道“现在女学的女子中,你们十四人都学到能独挡一面的本事了,我想听听你们对你们今后人生的想法。”
“要是愿意留在学校里,那就继续跟着慧娘子学习文化知识,学更多本事。当然了,这之后可就不能只安安稳稳呆在女学里过日子了,会有任务需要你们去做,这些任务一定会很艰苦,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顿了下,让学子里理解完这段话里的意思,燕红又继续道“要是想回家呢,我就跟北山卫借人来送你们回家去。以往你们在家里各有各的难处和苦处,但现在你们有了治病用药的本事,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很多,至少你们能靠给人看病糊口,不用连一粒米、一叶菜都求着别人施舍了。”
燕红话音刚落下,十四名学子中最年长的妇人便立即大声道“我不回去!”
这名妇人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光是医术班中最年长,在全体学子中也是最大的一个,激动地道“小红山长,我绝不会回去的,不要让我走,留我下来吧,什么危险我都不怕的,我要留在女学里!”
燕红记得全体学子的来处,也晓得这位只比她娘亲张氏小几岁的妇人缘何如此激动,忙道“芝娘子莫急,我们肯定不会赶你的,你能留下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须得好好考虑一下,留在女学是要做辛苦活的。若是你不想回家去,凭你现在的本事,收个徒弟做游医也好,去镇上开个医馆坐诊也好,都不见得会活差了,你还是好好想想。”
芝娘子却不肯听劝,连连摇头道“我不走的,小红山长,莫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去了外面是不是羊入狼窝,会不会被人坑了害了,只是说我学了本事就走,像什么样子,做人要有良心的,要不是小红山长你愿意收我,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处沟坎里了,骨头都让狼给嚼了。”
“女学里这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松快的时候,凭它天大的危险,便是明日就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红自然也不好再劝,无奈笑道“好,那就算芝娘子你一个,你留下来。”
旁边学子见状要开口,燕红立即严肃道“你们不要看芝娘子坚决留下就跟风学她,都先认真仔细考虑半刻,再回我话。”
燕红这山长平日里在女学并不授课、亦不管束学子,只经常笑呵呵地做些杂活事务,但女学这些学子们个个来时都是她亲自去接收安置的,哪怕是性格最顽劣、最跳脱的学生,都晓得女学里谁才是真正无私供她们衣食、助她们学本事的那个。
即便燕红不说重话,只是微微加重语气,急不可耐要表态的大丫也不敢造次,闭着嘴巴扳着手指熬时间。
好容易熬过半刻钟,大丫便立即举手道“小红山长,我也不走。”
燕红好笑道“你家岩脚村离女学这么近,家里人也经常能见着,你非要强留做什么?”
大丫年纪与燕红相似,也有那么一股子这个年龄的少年人应有的执拗,认真地道“以前我不懂爹娘为什么只疼弟弟,把我当个透明人似的,还以为是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拼命做家务活、天不亮就下地,想让爹娘也多看我两眼,关心一下我有没有饿着冻着。”
“可我再勤快,爹娘也没觉得我多重要,当初关家马队来买人,我爹想都不想就把我卖了。我娘倒是关心了我几句,可也只是说,出去了要勤快,要表现好,主人家赏赐了银钱要托人带回家里来。”
“我真不懂,我怎么就那么命贱呢?我怎么就那么不如别人呢?”
“来女学里学了知识上了课,认识了这么多与我情况相同的同学,我才晓得,原来不是我独个儿命贱,是生下来不带把就命贱,是全天下女子都命贱,都比她周围带把的低一等。”
说到这儿,能够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给曾经中伤她的人治病的、总是乐呵呵的大丫,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这个土里土气的、在一般人眼里或许除了干活和生儿育女就没有其它价值的农村丫头用力擦了下眼角,坚定地道“只有在女学里我才不命贱,我这辈子都要在女学。小红山长,有什么任务要我去做你尽管说,刀山火海我都去。”
大丫这一席话说出了在场不少女学子的眼泪,连年纪最长的芝娘子都别过了头去,不想让比她年纪小的同学们看到她红了眼睛。
燕红见十四个人个个都不愿走,心头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是为难。
她确实出力帮了这些女子们一把,但并不想挟恩求报,把人人都绑到她的战车上来。
她自己不怕皇权,但并不觉得她帮扶过的人也都应该不怕皇权、也都应该和她一起来干这杀头的买卖。
“好吧,那就大家都先不走,到明年再说。”燕红叹气道,“到明年,我再来问你们。总归我只有一句话,凡是想家的,想走别的出路的,都尽管去,女学不是大家伙儿的唯一出路,天下之大,有想去的,你们都尽管去得。”
大丫这才破涕为笑,道“小红山长这话说的,不离开女学就去不得天下了吗?我反正就算有什么理由要去别处,也还是女学的人,才不同大家分开呢。”
众学子都笑起来,燕红也忍不住笑道“女学才不会容你们全赖在学堂里不动弹,下个月就赶你们出去做任务去。”
“那好,我要去最远的地方,我还没有出过北山呢!”
“我也是啊,小红山长,要去多远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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