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会议在大梁城中召开了七日。
这期间, 大梁城中的书商们都乐开了花。由于此次盛会,他们这个季度的销量翻了几番不说,镜书坊更是直接和好几个小国的王室签订了大单, 一笔就是上万两的银子啊!
可能有人会奇怪, 镜书坊赚钱, 那他们不该眼红吗?怎么还高兴呢?
按照道理来讲,看同行赚钱, 书商们的确会比自己亏钱还心痛。但段然不愧是在王府工作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就算在经过上次联合状告城中书商后, 镜书坊已经成为了大梁城内独树一帜的庞大书坊,再加上有着晏河清这面响亮的招牌, 一天的销量都能抵得上同行十天半个月的,可老管家也提点过他,人不能一直这样硬气下去。
就算背后有景王府作为后台, 无论在哪一行,想要自己一个人做生意都是行不通的。
所以在深思熟虑之后,段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和城中的各大书商合作。
卖一本书的确赚不了多少钱, 一百本也不值一提,可是卖一万本呢?
如果卖十万本, 甚至更多呢?
这样庞大的数量, 尽管镜书坊历经数次扩张, 印刷工坊的工人数量已经比最初增加了三倍,也是绝对无法独自承担的。段然深知有财带着大家一起发才能长远的道理,因此在得知这次会议即将在大梁城中召开时, 他就第一时间向景星阑禀报了自己的想法。
景星阑很支持他的决定, 但也说了, 这件事不好办, 作为牵头人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段然本以为他会另找亲信来负责此事,没想到最后景星阑却直接告诉他:“乔镜说你这段时间干得不错,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段然一方面受宠若惊,一方面又觉得,绝对不能辜负晏大人和王爷对他的信任。因此,在那帮外国人来到城中的前一天,他邀请了城中各大书商的老板来到一家茶馆,包下整个包间,秘密商讨了一个下午。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签订了什么协议,反正那天从茶馆里出来后,所有老板们的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段然站在楼上,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却想到了那封署名为晏河清的信。他替这位大人卖了数以万计的书册,却还是第一次收到对方的亲笔来信。
在信上,乔镜如此写道: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镜书坊开业至今,已不再是晏某一人的书坊,将来肯定会有更多创作者的作品被印刷出来,借由这个平台传播到世界各地。此乃圣人之举,还望段先生能不忘初心。”
这是敲打,也是告诫,段然反复看了几遍这一段,最后郑重地将这封信珍藏起来,决定留作子孙后代的传家箴言。
在茶馆里,他也是这样告诉那些书商们的。
在即将到来的盛会中,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局限于赚钱销货了,而是文化输出,是给那些仍处在蛮荒时代的人们传道受业——古时兵书上都说打仗要师出有名,做生意自然也是一样。
用坑蒙拐骗办法赚钱的人都是乌合之众,能因为利益合作,也能因为利益反目成仇,但像他们这样的“仁商”就不同了,人为财死不错,可是除了利以外,名也同样重要啊!
被段然狠狠打了一针鸡血的书商们,在这七天内充分发挥出了这么多年混迹江湖的忽悠功力,哪怕中间隔着语言和文化习俗的障碍,也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
他们要卖书!
要为国争光!要把大梁的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去!
什么“满十本送免费书卷一张”、“一百本赠十本”,各种满减活动齐上阵,把来买书的外国人绕得脑袋都大了,十根指头加脚趾都用上了也算不过来,只听到满耳朵的“便宜便宜,买得越多越便宜”,稀里糊涂地就掏了钱,带着一袋袋的金银珠宝过来,载着满车的书籍离开。
关键是,两方人各取所需,都觉得自己这笔生意赚大发了。
在那些外国人们离开的那天,那些书商老板们共同邀请段然去城中最大的酒楼“望月乡”赴宴,说是要好好感谢他给了他们这次共同富裕的机会。
饭桌上,觥筹交错,每个老板都起身轮流向段然敬酒。席间段然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他来者不拒,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在座各位都酩酊大醉,歪七扭八地躺倒了一地。
但酒量极佳的段然仍保持着三分清醒,他起身靠在窗边,吹着冷风,望着窗外河流上泛起的凌凌波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打算醒醒酒。
不知现在王爷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呢?
听着夜空中烟花绽放的声音,他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是像《入江湖》中的神仙眷侣那样,打马长歌,快意天涯,还是就像《云茶山居》里写的,在大梁一处青山绿水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
段然很尊敬乔镜,但相比之下,他更佩服王爷的举动。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抛下自己的一切,与所爱之人相伴终生的。就算段然知道,如果王爷继续在京城呆下去的话,以他目前的地位肯定会被朝臣们针对,就算现在陛下袒护着他,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帝王之心,更是难以揣测。
按段然扪心自问,觉得就算自己清楚这些,知道鸟尽弓藏是身为臣子最有可能的结局,也做不到像景星阑这样,在最辉煌的时刻果断抽身离去,过上幸福而平凡的生活。
“不甘心啊。”他喃喃道。
不过,他醉醺醺地笑了一声,心想这大概就是王爷和他们这些老百姓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楼下的画舫中传来轻柔的歌声,船桨划过水面,段然闭上双眼,感受着凉爽的夜风拂过脸颊,享受着深夜河畔的片刻宁静。
忽然,他的耳畔响起一道声音:“终于找到你了。”
段然心跳一错,猛地睁开眼睛:“你是谁!?”
一袭白衣挡住了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一双异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段然,腰侧的宝石弯刀几乎成了来人的标志。段然脱口而出:“叶东风?”
“你认识我。”叶东风平静道,很显然他早已想到了景星阑会告诉段然关于自己的事情,因此并不奇怪段然会在一照面就喊出他的名字,“很好,看来这屋里就你一个醒着了。”
他往包厢里瞥了一眼,在看到躺了一地的书商老板们时微微皱眉,但很快就想起了正事,扭头问神情愣怔的段然:“你知道你家王爷去哪儿了吗?”
段然警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当我想?”叶东风也有些恼火,“隔壁一夜之间就搬空了,我都还没搬走呢,他们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你家王爷是死是活去哪里都和我无关,我只想知道晏河清的下落。”
顿了顿,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他答应我的另一个版本的《入江湖》,我还没听完呢,怎么能轻易放他走。”
段然瞅着叶东风这冷冰冰的模样和与他表情完全不符合的委屈语气,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起来。
王爷,您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
刚才被叶东风这么一吓,他也清醒了不少,这会儿直起身子对叶东风道:“大侠,实话告诉您吧,我是真不知道王爷他们去哪儿了。您要是能找到我,也应该知道我段某就是个书坊的小老板,除了卖书,王爷的其他事情我可是一概不知啊。”
这是实话,因此段然说得也很情真意切。只不过叶东风看上去更加烦躁了,他“啧”了一声,走到一片狼藉的桌边,拿起酒壶,晃了晃见里面还有酒,干脆自个儿也拽了个座位坐下喝起了闷酒。
一个倒在地上的胖老板还抬起手,咕哝了一声:“来!干……”
叶东风嗤笑一声,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睡你的大觉去吧。”
胖老板哼唧了一声,歪头又倒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震天的鼾声。
段然看得无语,但见叶东风这架势,他也知道这位今晚恐怕一时半会是不会离开了,于是也不再出声,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画舫上的灯笼出神。
叶东风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了一对男女坐在船头郎情妾意地低声叙话,这一幕更让他心里堵得慌了。他原本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逗逗乔镜,觉得青年面无表情炸毛的模样十分有趣,在受到惊吓时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每天早上看到他裸/着上半身修篱笆时那无可奈何的眼神,也都让他控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而大概是每个江湖中人心中都有一份对朝廷的叛逆,如果能顺便享受一下景星阑杀气腾腾的目光洗礼,叶东风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错,他这个天下第一,当得就是这么的无聊。
但叶东风一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这么多年没有成家,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所以无法像是寻常人那样保持一段稳定的关系。他的兴趣来得快也去得快,像是之前一段时间,在景星阑回来之后,他就已经有了想要离开云茶村继续浪迹天涯的想法。
他已经在这个和平安宁的小地方呆太久了。久到此生从未安分过这么长时间,久到都快要磨平他那无拘无束的性子,不太像是他叶东风的所作所为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意外,或许他现在早就已经在路上了。
但叶东风没想到,最先离去的那个人竟然是乔镜。
他以为,按照青年温吞的性子,就应该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静地过完一生,也许是这段时间每天出门都能看到乔镜坐在书桌前低头写作给他的错觉,叶东风总觉得,哪怕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消磨了大半辈子,几十年后再回到这个地方,也依然会看到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外褂,坐在那里,安静地写着一个个奇思妙想的故事。
在他出声喊着对方的名字时,那个人应该也会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恍然抬头,然后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轻轻叹上一口气,搁下笔,起身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所以叶东风很轻松地向乔镜告了别,告诉他自己大概再过几天就要离开云茶村了,临走前还不忘丢给景星阑一句话“等我回来希望王爷您已经寿终正寝了”,得到了对方一个毫无感情的微笑后笑眯眯地转身回了家。
他以为,这次就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由他主动告别,分离,多年后故友重逢,或者再也不见。
曾经的友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个女人,生个孩子,成个家?
叶东风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哦对了,他说,那多可怕。
什么女人,什么孩子,什么家庭,于他来说都是束缚的枷锁。叶东风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痴男怨女,所以他一直觉得,所谓爱情,也只是裹了蜜的砒/霜罢了。他只想当个浪子,孤单一生,也快活一生就好。
但现在想来,叶东风垂眸盯着酒壶上冰裂的纹路,自嘲地勾起唇角,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
他打小便没了爹娘,唯一的友人也早已经被他亲手杀死,孑然一身几十载,走过这么多地方,究竟是不愿停下还是不敢停下,叶东风早已分不清了。
如果没有景星阑的话……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没有如果。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是他错觉的以为乔镜会在那里等着他一辈子,明明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而且……
假使这不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想,那他叶东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家的酒不错,”叶东风打了个嗝,眯着眼睛对段然道,“我感觉有点醉了。”
段然张了张嘴,盯着他手里的酒壶,最后还是明智地什么都没说。
他们喝到最后,因为怕出事,段然已经提前叮嘱过酒楼老板,让他在这几壶酒里搀了水,反正那些喝到烂醉的也喝不出来。可是叶东风怎么会醉?
“我以为,他至少会来跟我道声别的,”叶东风低声道,他似乎真的醉了,这种话他平时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他不是最会写东西了吗?怎么……怎么连封信也不留下。”
作为收到乔镜来信的段然唏嘘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叶东风的肩膀:“看开点,大侠,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可是天下第一,要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没有?何必执着于一个男人呢。”
叶东风面无表情地指出:“这话对你家王爷说也一样,你问他去。”
“那,那是因为,”段然噎了一下,努力动用混沌的大脑想着理由,“因为我家王爷口味特殊!他就好这一口!”
叶东风一拍桌子,瞪眼道:“那我也好这一口,不行吗!”
段然被他吓得一缩脖子,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是一根小拇指就能捏死他的叶东风,赶紧道:“行的行的,当然行的。”
但是叶东风赢了口舌之争,也并不开心,他又拿起一个酒壶,闷声道:“别糊弄我,我也知道你肯定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但你实话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
这个问题段然真的没法回答。
叶东风长叹一声。
“罢了,”他低声道,“聚散皆是缘,我跟他到底是有缘无分。”
他喝完了那壶酒,站起身,在段然疑惑的目光中解下别在腰间的弯刀,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友人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但从未将它出鞘过,”叶东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江湖中但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它的模样,你可以把这把弯刀当成是我叶东风的信物。你家王爷离京后,王府的存在可保镜书坊十年昌盛,二十年不倒,但二十年之后,估计便再无人能护着一个小小的书坊了。”
他道:“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把它拿出来,我会帮镜书坊一次。”
段然惶恐道:“这,这怎么成?大侠,我……”
“别搞错了,”叶东风淡淡道,“我又不是帮你。帮镜书坊,也是看在这个‘镜’字上,只有一次,等完事后我就会把刀收回去,记得好好保养。出了半点差错,我就把你脱光了倒挂在城墙上。”
段然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您放心,我一定——”
他“定”字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叶东风便已经消失在了包厢内。
夜风从大敞的窗户外灌进屋内,段然趴在窗口,望着
白衣男人站在月下的画舫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段然摆了摆手,脚下轻点,便在船上人的惊呼声中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段然怅然若失地放下了手。
他扭过头,望着放在桌上的圆月弯刀,用指尖抚摸着刀鞘上冰凉的宝石,忍不住好奇,握住刀柄,用力将刀拔了出来。
一张纸条随着他的动作悄然飘落。
段然愣了一下,随后如梦初醒般飞快地蹲下去,将这张纸条拾了起来。
果不其然,是乔镜的字迹。
上面只有一句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不是有好好道别吗。”段然喃喃道。
他觉得命运真的很有戏剧性,因为如果不是叶东风因为乔镜不辞而别心烦意乱,以男人的敏锐,也不会发现不了这张纸条;如果不是他没发现这张纸条,他也不会跑来酒楼找自己;如果不找自己,叶东风就不会想到把弯刀当做信物给他,或许他就永远发现不了这张纸条……
“当真是,”他无奈道,“有缘无分呐。”
不过,段然想,等几十年后,若是镜书坊真的遇到了自己无法解决的危机,叶东风来取走弯刀时,自己还是可以把这张纸条交给他的。
到时候,他们再坐在一起,好好地喝上一杯,共叙前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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