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万万不可再如此下去啊!”
面对着太傅痛心疾首地告状,坐在上首的梁帝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右手边的桌子上还摊着一本书,不消说,肯定是来自镜书坊的。梁帝自己也挺喜欢看他们最近新出的那个什么“漫画”的册子,上行下效,导致宫中对于晏河清的风评也普遍偏好。
但是……
梁帝痛心疾首地想,这并不代表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能把书带进太学里,趁着来教课的博士没注意偷偷看,被抓包后还信誓旦旦地拉他这个父皇出来扯大旗了!
虽然太傅把这事儿说得极其严重,连“动摇国本”、“皇室衰微”这样的字眼都用出来了,不过梁帝还是觉得,这纯粹就是几个臭小子欠收拾了。
“我会好好教导他们的,”他捏了捏眉心,实在不想再听太傅念叨了,天底下所有当父母的都对家长会避之不及,哪怕皇帝也一样,“太傅辛苦了,你先下去吧,让朕自己想想。”
说完,他还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几位皇子。
以太子为首,一群少年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听着梁帝骂道:“一群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给太傅道歉!”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太傅昂首挺胸地走了,留下梁帝和他的一众儿子在书房内大眼瞪小眼。
“父皇……”顶着压力,太子艰难开口道,“儿臣知错了。我没有为弟弟们做好表率,如果要责罚的话,您就责罚儿臣一人吧。”
梁帝扫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翻起了手边的书页。
几人都不知梁帝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只能听着沙沙的翻书声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紧张得个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处放了。
其实梁帝平时和子女们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他不喜欢摆什么威严父皇的架子,甚至还会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同孩子们玩耍嬉闹。但是这种特权基本只有十岁以下的皇子公主才有,待他们稍稍长大后,就算梁帝想要和他们亲近,他们也会因为身边各种人的提醒而不自觉地变得拘谨起来,让梁帝十分遗憾。
“你说知错了,”不知过了多久,梁帝才缓缓出声,“那你自己说,错在哪里了?”
太子硬着头皮道:“我……儿臣不该把无关课业的书带进太学,还教坏弟弟妹妹。”
梁帝把眼一瞪:“还有妹妹?”
“对,”太子的声音逐渐减弱,“但是太傅没发现……”
梁帝深吸一口气,半晌,恨铁不成钢道:“既如此,你们几个,每人罚抄五遍《礼记》,给我好好长长记性!太子再加三遍《大学》,下不为例!”
几位皇子不敢抬头,纷纷低声答应,太子更是一副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的姿态,大概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就在临走前,梁帝却单独把他喊住了:“你留下。”
其他几位皇子都对他报以同情和爱莫能助的眼神,太子恍恍惚惚地站在书房内,满脑袋都是“我要完了”四个大字,因此错过了梁帝的问话:“你这书朕怎么从来没见过,镜书坊刚出的?”
太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是的,他们说记是什么特典,还有番外的内容。”
梁帝微微眯起眼睛,这事儿他可没从景星阑那里听说啊。
景星阑也很冤,虽然梁帝确实说过,如果晏河清有新书稿记得要差人送到皇宫里,但是这只是镜书坊搞的一个小小活动而已,番外的书稿梁帝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下次,”梁帝斟酌道,“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的话……”
太子立刻道:“下不为例!”
梁帝摆摆手:“下不为例肯定是下不为例,但朕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下次镜书坊再搞什么活动,记住,第一时间给你父皇带一本。”
太子:“…………”
太子:“好的父皇,儿臣记住了。”
因为这册特典,景星阑还专程跑了大梁城一趟。
这次他估计要一周后才能回来,乔镜一个人呆在刘家村,也不需要照看什么田地,每天过得都很清闲,烹茶研墨,打理院子,顺便晚上给两个孩子讲讲故事,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入江湖》这本书只有全一册,故事的结局早已尘埃落定,乔镜暂时也没有开新文的打算,只是偶尔写一些番外的故事,补全一下正文的设定。
他在书里写了很多门派,每个门派都有自己擅长的武器、功法和独特的标志,想要在一本书里把它们区分开可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人物一多,读者就容易弄混,单纯的贴标签又太过扁平,所以很考验作者的笔力。不过乔镜之前有写仙侠群像文的经验,类似的技巧套用在武侠的剧情上倒也适用。
大梁城中还有人专门就其中的配角写过书评,从各个角度剖析研究,就仿佛他们是真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人一样。
除了人物以外,最令人称道的就是晏河在《入江湖》中对于种种打斗场面的描写了。甚至可以这么说,武侠世界的精髓就在于打斗,在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的各色武器,在于落花流水轻若鸿毛的轻功,和大开大合横扫八方的气势。
与大多数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平明天练的也是剑,他的剑招和他的人一样,迅猛而轻盈,正气浩然,光明磊落。而与之相对的,吴晟便更偏好于内家功夫,例如点穴和暗器,常用一些比较短的匕首一类作为武器。尽管两人对练时经常不分上下,但是性格上的分别已经融入了他们的骨血,如同宿命一样把他们推向命定的结局。
在书中,江湖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读者们却能从字里行间里清晰地看到它的存在。他们发现晏河清很喜欢用一些环境描写来烘托出一种萧索的气氛,落木萧萧的江面,斩断风雪的冰冷剑刃,屹立在黄昏暮色中的香楼桂阁,还有泼溅在白雪上的一抹鲜红……这些意象交织组合在一起,为读者勾勒出了一个落花纷飞、绚烂而肃杀的大江湖。
《入江湖》一共分为三个篇章,第一篇是入江湖,第二篇是风逐雪,第三篇则是观凡尘。正好对记应了两位主角少年、壮年和老年的三个阶段——不过吴晟死在了他三十八岁那年,所以最后的观凡尘,是独属于平明天的篇章。
从少年歌楼红烛昏罗帐,到壮年的江阔云低,再到鬓发苍苍时独坐佛像前,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生悲欢离合都随着时间淡泊而去,就和那幅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画像一样,被夹进了泛黄的书页中。
但总有些记忆是不想忘也不能忘的,少年人总是被明日之事困扰,而当他老去后,便会被昨日束缚。平明天终究没有实现自己成为武林盟主的理想,他一生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更多,友情、亲情、爱情,到底难以周全。
几十年后,他重新来到了平家老宅前。
推开已经腐朽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刹那间,时光仿佛重回昨日。
他慢慢走在落满枯叶的院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喧闹繁华的上午,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炮竹声声入耳,而年少时的自己为了躲开宾客们的见礼,偷溜出来,悄悄翻上了别院的屋顶……
如今故人已去,平明天独自一人坐在屋顶,眺望着远方飘散在黄昏中的袅袅炊烟,只觉得犹如惊鸿照影,但沈园终究非复旧池台。
入江湖易,出江湖难,对于平明天最后的选择,有人说他是真正开悟了,也有人说他是看似避世,实则自我束缚,还有人说,不过从心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强求,便是自由。
很多人都觉得,这两本书的水平乃是大梁开国以来的巅峰,晏河清此人有大才,着实不该把自己的才华和精力浪费在写这些闲书上,而应该和梅青云一样入朝为官,为国效力。但人各有志,乔镜不搭理他们,这些人也没法逼着乔镜当官去,只能一边讨论一边感叹几句,顺便问问某某仁兄是从哪里买到的特典,他们也想买一本回家收藏收藏。
毕竟景星阑并不打算印太多特典书册,只是当成一个活动随便搞搞而已。没想到现在全城断货,镜书坊每天早上刚开门,就有一群人蹲守在铺子前抢书,敬业程度堪比现代抢票黄牛。
深夜。
在藤椅上睡了一下午的小黑猫伸了伸爪子,睡眼朦胧地睁开双眼,决定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乔镜已经睡下了,今夜是十五,圆月挂在如墨的夜空中,月光下的庭院像是镀上了一层淡薄的银辉,夏日的蝉鸣声已经销声匿迹了,只能间或听到几道有气无力的蛐蛐在衰败的草丛里鸣叫。
大概是008又不小心在厨房打翻了什么东西,声音惊动了闭目躺在床上的乔镜。他迷迷糊糊地撑起半边身子,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半蹲在窗台上,背对着月亮的重瞳男人。他的腰侧还别着一把很有西域风格的宝石弯刀。
乔镜的动作一顿。
男人也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在低头看到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的书稿后,他挑眉问道:“你就是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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