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镜来刘家村这么多天,还真没见过村长几面。

    虽然那天在学堂前村长也出声了,可一来当时下着雨,天色本就昏暗;二来马近臣几乎吸引了一村子人全部的火力,基本没人注意到他,就连马家村的村长存在感都比他高。

    所以,当乔镜大清早推开屋门,看到咧着一口豁牙冲他笑的矮小老头时,他还真的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位就是刘家村村长。

    “……您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咋样。”村长摆摆手,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刘家村人一样,他找人谈话也从来不上来就谈正事,而是先左顾右盼起来,“唉,你这院子里种了什么,瓜藤吗?”

    他看着短短几日内大变模样的小院,既好奇又惊叹地问道。

    乔镜瞥了角落里一眼,摇摇头:“不是,是牵牛花藤。”

    景星阑临走前干了不少活计,房屋的围墙四周都挂上了干花和驱蚊的干草,原本有些漏雨的屋顶也被修补好了,就连篱笆都被他拓宽了一倍,把原本简陋的小家打扮的像是农家乐一样温馨。之前男人还跟乔镜说,打算回来之后再在目前的一层上面新修一个小阁楼,顺便重新粉刷一下家里的墙面,搞一个田园乡村风格的二层小别墅。

    因为气候原因,刘家村人的住房都是自建的小木屋,条件差一点的就是草庐,砖瓦房也有,但是老人家都嫌太阴冷了,不愿意住,木屋搭建起来便捷又便宜,多好。

    可刘村长从来不知道,原来普普通通的小院子还能被拾掇得这么漂亮整洁。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啊,他在心里赞叹地想。

    刘村长尽管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吃过的盐可比很多人吃过的米还多,之前在树荫底下听到刘十一的话,刘村长心里就对这个年轻人的想法有了个大概的猜测,毕竟那天田地里刘小丫为什么跟刘十一打架,还闹到去看医生,作为村长他总得了解个明白吧。

    但自从学堂解散后,刘村长的确一直很担心乔镜的状态,生怕他一想不开就去投河了,每天晚上都要多在村里的小溪畔多溜达一两个钟头。

    现在看到乔镜的气色红润,家里也收拾的整整齐齐,神色中没有半点颓唐之意,刘村长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最近,在忙什么呀?”他试探性地问道,“村里还有几亩闲田,你虽然不姓刘,但也是咱们刘家村土生土长的娃娃,理应分你一块。我看你这几天都下地干活,如果想要这些地的话,咱们村里开会讨论一下,走个流程就行了。”

    “不用了,”乔镜婉拒道,“我只是随便种点自家吃的东西,没打算卖。”

    “这样啊……”刘村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乔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村长,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刘村长简单把刘十一的话复述了一遍,不等乔镜皱眉拒绝,就主动笑呵呵地说道,“放心,我不是来劝你的,我跟那些年轻后生不一样,知道读书人脑子都活络,不会饿死的!回去我就把他打发走。”

    他边走边记嘟囔:“这刘十一真是,稍微赚了点钱,回来就开始臭显摆了,咱们村可不能出个像马近臣那样的人!一旦惹出了祸,全村人都要跟着他倒霉……”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008轻巧地跳到旁边的窗台上,说道:“没想到,这村长还挺明事理的。”

    它歪头看着乔镜:“对了,这都已经第四天了,景星阑也该回来了吧?”

    乔镜也觉得差不多了。

    但是景星阑毕竟还没有回来,今早田地里的野草还是需要他去拔。黑发青年望了望头顶的日光,转身回家里拿了一顶斗笠戴上,又把水壶和自己的纸笔干粮全都放在背篓里,做足了准备后这才出发。

    对于乔镜来说,拔草和钓鱼一样,都是一项能够让他放松大脑的单调工作。他看似在拔草,实则脑洞早已飞出了天际,从新文内容、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到今晚吃什么,再到如果把赛博朋克和童话融合起来能不能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赛博朋克□□风……可以说,宇宙中的黑洞有多大,他的脑洞就有多大。

    偶尔,他也会在田地中看到一两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和一根不知从哪里掉落的长长树枝。

    每当这时,乔镜并不会像其他农人一样,把这些没用的玩意儿远远地抛到一旁,而是会弯腰拾起它们,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再在空气中比划一下——就跟在村子里疯跑的很多小孩一样。

    但村里的小孩想的是“好长的树枝,我要去砍菜花头”这样妈见打的玩意儿,乔镜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好长的树枝,下次如果写高武世界的话,给主角设定一个精通□□的技能点会怎么样”、或者“这树枝如果是天材地宝的话,要长在哪里才能更有感觉呢”之类的念头。

    不少路过的乡亲们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笑,个别好事的还会用调侃的语气喊上一声:“先生今年几岁了?”直到这时乔镜才会如梦初醒,立刻把手里的树枝一丢,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低头拔起了草。

    无论乡里之间又多少小心思,就明面上来讲,刘家村内的氛围还是十分温馨的。虽然面积不算大,村里人也不算富裕,但是一旦哪家有了什么困难,其他人家也都会伸出援手拉上一把。

    因此,看到乔镜在学堂解散后还能生活得这样自得其乐,乡亲们在高兴的同时,也都和村长一样,对这位真正安贫乐道的读书人多了几分敬佩。

    这也是最让刘十一深恶痛绝的一点。

    因为贫穷和出身农家,他在外面受了多少白眼,从前回家过年时,父母亲戚听到他今年又没有赚到多少钱,总是会深深叹一口气,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来。个别的还会安慰他父母:“我当初看着小子在学堂里就不怎么聪明,能出去混口饭吃,已经算不错啦!”

    这样的话,刘十一听了不知道多少次。

    每次遭受这样的侮辱,他内心对于读书的厌恶就会更上一层楼。

    会读书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愤恨地想,会读书,那也不代表样样都行!

    因此他铆足了劲儿想要出人头地,巴结一切能够巴结&a;记30340;大人物,终于混出了个人样来,父母也对他展露了笑容,那些说着他过去如何如何的碎嘴亲戚们也立马改口了,变成“我早就看出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机灵的!”

    你看出了个屁,刘十一在心里冷笑。

    本来看到乔镜这个书生最后也沦落到下田当泥腿子的地步,刘十一是很高兴的,只不过中途被刘小丫那个臭丫头片子给插/了一脚,只要一回想起那股剧烈的痛楚,直到现在刘十一都会控制不住地两腿一紧。

    更令他不爽的是,最近在村子里听乡亲们闲聊,刘十一发现对于乔镜的境况,大多数乡亲竟然没觉得青年落魄了,反倒认为对方有几分古时候隐士的气度,生活自给自足,也不麻烦别人,是个真正的君子。

    刘十一听了这些话,差点儿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哦,原来自己挣不到钱就叫没能力,乔镜他一个读了那么多年书的教书先生,身上既无功名,家里也没有多少钱财,现在连份正经工作都没了只能在村里种那半亩荒地,没事写两首酸诗什么的,等到过年了估计二两肉都买不起,这也配叫隐士?瞎了吧他们是!

    真是诸事不顺!他在内心狠狠地骂道。

    刘十一这次来京城,本就是打算进城做生意的。他的梦想就是做生意发大财,将来把父母都接到城里去住,远离这个穷乡僻壤。但是大梁城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光是盘下一个店铺的费用,就基本相当于刘家村整个村子人家的家当总和了。

    刘十一近来一直在动用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求爷爷告奶奶的写信送礼,争取打通这条门路,奈何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他心烦意乱地从家里走出来,想着去村口的大路上透透气,正好最近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可刘十一刚一到村口,就远远看到了道路另一端尘土飞扬,只见一人骑着一匹暗红色的高头骏马,策马扬鞭而来。

    那男人的长相那叫一个丰神俊朗,微微俯身,一手紧握缰绳,身上穿着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白色锦袍,鬓角的黑发在猎猎狂风中飞扬,就连刘十一都看呆了,忍不住在内心赞叹大丈夫当如此,好一个身材俊逸的男儿郎!

    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不说别的,作为商人,他的眼力见绝对是一等一的好。

    刘十一一眼就看出来,男人座下的那匹骏马是一种产自西域小国的珍稀品种,大梁这边对其的称呼是“血玛瑙”,因为这马通体呈暗红色,毛皮光泽在阳光下宛如玛瑙一样美丽,跑起来更是犹如风驰电掣。光是这一匹马,价值就已经超过三千金了!

    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之前满身的霉气瞬间一扫而空,感觉这段时间以来的不顺终于云开雾散。

    刘十一激动地想,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今天把他命中注定的那位贵人盼来了啊!

    都说富贵险中求,在确认过这位贵人的确是往刘家村的方向来的后,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跨到了道路中央,距离老远就开始朝对方拱手行礼:“这位大人,不知您来小村所为何事?”

    男人“吁”了一声,拉紧了缰绳记,控制着马儿在刘十一面前停下,自己翻身下了马。在近距离观察后,刘十一欣喜地发现这贵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沉稳许多,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气度比当初他花重金才求得见一面的江南府高官还要令人心折。

    他知道这样的贵人不会喜欢太过阿谀奉承的家伙,于是立刻调整了自己的态度,脸上露出一种不卑不亢的神情来,显得热络又不失分寸。

    但景星阑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刘十一那一身不像是村民的打扮上停留了几秒,问道:“你是刘家村人?”

    刘十一立刻道:“正是。不知您来村内有何事?小的不才,在村里还是有些话语权的,愿为大人尽绵薄之力。”

    景星阑笑了一声,似乎已经看清了刘十一内心的那点儿小算盘:“你我才刚见一面,你就说这些,未免太过了吧?”

    刘十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表现得太过急切了,这会儿听到贵人如此回答,他心下一凉,面上却强笑道:“这,这不是因为大人气度非凡,草民一见倾心吗。”

    “免了,我不需要其他男人对我一见倾心。”景星阑随意地摆摆手,“不过现在确实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若是办成了,给你……一两银子当报酬,答不答应?”

    “大人尽管提,报酬就不必了。”刘十一闻言,瞬间精神一振。

    一两银子虽然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不算少了,他激动地想,但是比起贵人的人情来说,算个屁啊!

    “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景星阑也没在意他的话,反正到时候直接给钱就是了,“帮我回村把一个叫乔镜的人叫出来,他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就住在村子东面的山坡上。哦对了,到时候记得见了面告诉他,把家里的书稿也一起带上。”

    刘十一:“…………”

    他瞪大了眼睛,都忘记要在贵人面前保持自己得体的形象了,失声道:“您……您说谁?乔镜?”

    景星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对啊。怎么,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

    刘十一嚅动了一下嘴唇,在景星阑微微皱眉的注视中,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放心,草民一定把话带到。只是……”

    他到底是不甘心,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能否容草民斗胆问一下,您找乔……乔先生,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景星阑随口回答道,“接他进城小住一段时间罢了。”

    刘十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走到田地边上,现在这个时候,乔镜应该还在地里拔草,刘十一上次就是在这里见到他的。果然,青年今天也还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拔着他的野草。

    只不过因为上次刘十一和刘小丫在田地里打架,好不容易长起来的一片苗被压坏了不少,他也把这些被压坏的苗全都拔了下来,还在空出来的田地上摆出了一个小型的麦田怪圈,中间插/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不知是在祭奠死去的苗还是在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招神仪式。

    总之,每拔一会儿,乔镜就停下来,默默地盯着那个树枝发上一会儿的呆,双眼漆黑无神,宛如一个机器人在吸收着天地灵气,等到吸收完了他便再度重启,继续低下头拔野草。

    刘十一记:“…………”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给这样的人。

    “喂,”他没好气地喊道,“叫你呢,别拔了!”

    乔镜抬起头,在看到刘十一臭脸的那一刻,青年那双漆黑无神的大眼睛终于焕发出一丝警惕的神采。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刘十一,觉得这人今天肯定又是来挑事的。

    “村口有人找你,”刘十一实在是不想在乔镜面前喊景星阑大人,就算他在心里承认自己确实混得没乔镜好,但是口头上是打死也不会服输的,“他叫你把书稿带上,接你去城里享荣华富贵了!”

    说到最后,刘十一的语气还是没忍住带上一丝酸溜溜的阴阳怪气。

    乔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应该是景星阑。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从田地里上来,微微朝刘十一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便朝家的方向走去了。似乎完全没把刘十一之前的挑衅放在心上。

    刘十一望着他的背影,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忽然明白早上自己在村里看到村长时,老人为什么要对他说“后生啊,没事多去祠堂了解些咱们老祖宗的事情,对你将来会有帮助的”这句话了。

    刘家村的祖上当初一路从北方南逃过来,途中损失了不知道多少钱财家产,就连族人也因为长途跋涉死了好几位。但无论境遇如何艰难,那本记载着祖上几代历史的族谱,都被同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贴身保管着,从北方完好无损地带了过来。

    最终,它被存放在了村内的祠堂内,供后人跪拜祭祀。

    刘十一还记得,小时候过年时,村内老人总会用颤颤巍巍的手拿起那本族谱,向他们朗读祖先留给后人的警句,虽然当时的先生说这句话是出自于圣人之言,但就连朗读的老者本人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代代传承下来的仪式而已。刘十一更是对这种活动异常厌烦,每次都会偷溜去和小伙伴斗蛐蛐。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读书”两个字沾边的刘十一,却在接触到乔镜后,第一次读懂了这两句话的意思。

    乔镜回了一趟家,在收拾好书稿后,很快就来到了村口,一眼就看到了景星阑正无聊地用路边的狗尾巴草逗着那匹血玛瑙,还弄得马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无奈地走过去:“怎么突然让我去城里了?”

    景星阑看到他,二话不说,先张开双臂给了乔镜一个用力的拥抱。

    “别动,”他闷声道,“几天不见了,让我充充电。”

    乔镜:“……我又不是充电宝,问你呢。”

    “我也没办法啊,”景星阑叹气道,“谁知道放在家里的书稿竟然会被皇兄看见,我当初真是乌鸦嘴,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现在对你特别感兴趣,这一面,你恐怕是不见不行了。”

    乔镜呼吸一窒。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幅自己站在千人大殿上,朝着金銮宝座上的九五之尊跪拜的画面。

    ……虽然对于这位九五之尊,他脑补出来的是当初那位导游小哥的脸。

    记

    但是如果要让乔镜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接受问话,说真的,那还不如一刀咔嚓了他。

    大概是注意到了乔镜苍白的脸色,景星阑忙安慰道:“放心,我已经说服他私底下见你了,反正他现在也基本把王府当做皇宫后花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男人的语气明显也有股淡淡的怨气,“到时候就相当于吃个家宴,不用紧张。”

    “……就我们三个?”

    “就我们三个。”景星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听到这里,乔镜的表情勉强好看了一些。

    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就是见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皇帝的本名叫什么?”他问道。

    景星阑:“梁乾泽。他看了你的文之后,除了想见你一面之外,还有就是让我在出版的时候把文名和所有书稿里的‘梁’字都改成古体字,避讳当朝,你应该不介意吧?”

    被擅自改了稿子,乔镜反倒一下子心平气和起来了。

    “这件事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他说。

    因为在《大梁朝纪事》这本书内,笔者总是自称夏朝,什么继承上古夏朝遗风,夏朝开国多少多少年云云,乔镜写作的时候脑袋里也总想着夏朝,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所以,陛下只是改成了古体字,没有直接改名字,或者禁止出版?”

    “没有,”景星阑笑着说,“我跟你说过的,他是个很开明的君主。”

    他把乔镜扶上马,自己也翻身坐了上去,拽紧缰绳。

    乔镜窝在他怀里,呆呆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身体不自觉地矮了几分:“等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这马背上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啊!

    “放心,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景星阑大笑起来,在他身后扬鞭一甩,“驾!”

    “出发,去面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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