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民报》发行的这期报纸, 当天便销售一空。
不出预料,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
而撰写这篇文章的作者,便是南方文坛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廖长义。
这位廖长义, 现年虽只有四十九岁,却早在十年前便在国内声名鹊起。他以脾气硬臭出名,在这方面几乎和左向庭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称“北向庭南长义”, 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他最特殊也是最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 他和左向庭不同, 祖上还混着四分之一的西伯利亚血统,而且很容易就能从外表看出来,高鼻深目, 头发蜷曲,脾气暴躁,爱酗酒爱挑事,年轻时还三番五次因为醉酒后和人斗殴被关进局子。
然而无论何时, 他都坚称自己是个百分百的华夏人。
廖长义不但这辈子没出过国,甚至有一次, 南方政府打算派懂俄语的他去和毛子大使谈判, 他本来勉强答应下来了,结果一看政府拟好的谈判书上写的内容,又听说还要被派出国常驻那里, 顿时勃然大怒, 直接闯进总统办公室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一番。
趁着总统被骂到一脸懵逼的时候,他还怒气上头碎了一个元代的青花瓷, 等当面发泄完一肚子气, 这才大摇大摆地丢下辞职信扬长而去。
而因为廖长义在文坛和社会上的影响力, 很多人都对他这一举动拍手称快,事后总统不但没敢治他的罪,还只能捏着鼻子好声好气地给廖长义道歉,并每个月定期给对方的银行账户一笔汇款,就希望这位祖宗能稍微消停一些。
不说向着他们说话了,别给他们平白无故找麻烦就不错了。
……不过,从《爱民报》今日的头版头条看来,这祖宗不但没消停,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这篇文章非常具有廖长义的个人色彩,开篇先是列出近代以来国家的种种“成就”,毫不顾忌地啪啪打两方政府的脸,然后正当人们看得乐呵,以为他是在对这帮在其位不谋其职的政客开炮时,廖长义突然又调转枪/口,把四万万麻木不仁的国民也痛骂了一顿。
看着这篇文章,很多人都怀疑,廖长义这家伙是不是酒又喝多了,正借着酒劲发疯呢?
不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骂头顶上当官的就算了,连底下的老百姓也一起骂?
更叫人看得闹心的是,他还在文章中整整列出了十条百年后国必亡的理由,等到快结尾了,才好似勉为其难地补充了一句“一家之言,欢迎诸君批驳”,基本约等于没说。
一时间,无数信件像是雪花纷至沓来,还有激动的学生直接站在报社楼底下、廖长义的家门口高声痛骂卖国贼。总之,由于《爱民报》和廖长义的影响力,这可比当初乔镜写《众生渡》时候的场景壮观多了。
而廖长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他本就头铁,还是那种如果遇到不爽的人骂不过就撸袖子冲上去揍掉对方大牙的那种头铁,身为一个拿笔杆子的,一身腱子肉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此,他每天照常出门,大摇大摆地穿过那些痛骂他的学生们,还真没一个敢拦的。
至于报社收到的那些信件,和刊登在各类报刊上对他的批评和反驳,廖长义倒还真的会看。
只不过他的耐心不太好,看着看着就会骂写的狗屁不通也好意思登报,并且让自己雇来的两名书记员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信件都整合到一起,挨个儿骂回去,他只挑其中一些还算写得有理有据的回复。
但到目前为止,廖长义都还没看到一封令他满意的信件。
哪怕是文春秋在《爱民报》特意刊登的一篇反对他亡国论的演说文章,廖长义在看完后也只是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这篇文章,不仅无法说服他,更无法打醒那四万万还沉沦在亡国之兆中的华夏百姓。
尽管廖长义觉得像文春秋这样的人肯定能明白他真正的意图,如果自己当真觉得国家要亡,那何苦还天天跟个炮仗似的与那些看不惯的人结仇?大家一起摆烂等死就得了。
正是因为觉得这个国家一定还有希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挽救她,廖长义才会写下这篇文,并冠以这样的标题吸引人眼球,只希望能够有哪位有识之士站出来为国人指一条明路,或者,哪怕只是让他们这些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看到一点光也行。
现在看来,他叹息着在心中想,自己还是想的太天真了啊。
经过半个月的连续信件轰炸,和社会各界的批评,却仍然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结果,饶是廖长义也不禁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绝望。
他接连几日都闭门不出,报社也不去了,信也不回了,就把自己关在家中日日酗酒,生活日夜颠倒。
当友人敲开他的门时,看到廖长义憔悴的模样,还以为是敲错门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道:“长义兄,你怎么成这样了?”
廖长义靠在门框边上,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道:“找我什么事?”
“哦对,”友人这才想起来,急忙问道,“你有看最近晏河清在《爱民报》上发表的新作吗?”
“晏河清?就是那个给女人写的?”廖长义平时根本没关注过这方面,虽然略有耳闻,但是他对此也丝毫不关心,“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我不看。”
他摇摇晃晃地走回家中,随手拿起放在柜子上的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友人这才发现短短几日不见,廖长义的家里已是一片狼藉,各种空酒瓶和皱巴巴的信件稿纸被扔的到处都是,几乎让人无法下脚。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垃圾,走到瘫在沙发上的廖长义旁边,低头看着他醉生梦死的模样,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长义,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当初就劝过你……”
廖长义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是不来陪我喝酒,那就滚蛋。”
闻言,友人也没生气,他既然能和廖长义成为朋友,当然早就摸透了这混蛋的脾气。
他在地板上清出一片空地,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好的报纸抖开,淡淡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躺着吧,我来念给你听。”
廖长义兴趣缺缺地闭上了双眼。
他其实昨晚一宿没睡,现在困得要死,现在友人又非要在他旁边念什么故事……廖长义在心里嗤笑一声,心想估计能当催眠曲听,没一会儿就给念睡着了。
可谁知道,友人只是念了个开头,原本跟个死尸一样直挺挺躺在沙发上的廖长义便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越听越清醒,到最后竟然都等不及友人慢慢念了,直接猛地坐了起来,一把夺过那张报纸,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上面的一行行铅字,如饥似渴地飞快看了起来。
友人并不意外地看到廖长义露出一副如此激动的神色,他双手揣兜,笑道:“怎么样,我这趟没来错吧?”
“恭喜你,长义兄,”他说道,但自己的双眼也忍不住微微泛红了,“这么多天来,你并没有白费功夫。”
晏河清的这篇文,已经足以证明,廖长义之前遭受到的那么多谩骂和威胁,全部都是值得的。
尽管看这本《五十六》第一章的连载时间,晏河清完全不是为了回应廖长义的质疑而写的,文中的时代也被作者模糊掉了,只能知道大约是未来某个时代的华夏。
但只要是看了这些文字的人,廖长义相信,没有一个,能不被文中描绘的那一幕幕新奇而震撼的场景所打动的。
《五十六》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唐安的民俗摄影师,原型就是乔镜在现代关注的那位旅行博主唐都。虽然这个职业对于民国时期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闻所未闻,但光看字面意思,倒也不是很难理解。
在开篇,唐安便孤身一人,带着设备横穿大西北。
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人。
西北粗犷的风养不出江南小桥流水的悠然风情,厚重的风沙和几千年金戈铁马的历史,却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直保有老秦人的豪迈。烈酒、残阳、黄土、苦难和风雪似乎已经融于他们的骨血之中,也是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上亘古不变的轮回记忆。
夜晚,唐安来到当地一户人家借住,这家的主人是一名老兵。中并没有说明老兵参加的是哪次战争,但从他和唐安的秉烛夜谈中,便可见战争的惨烈程度。
老兵的妻子儿女在战争中全部死去,他也在战场上瞎了一只眼,一条腿也在上了年纪后也不怎么利索了。但他提起当年的往事时,浑浊的双眼却像是在放光一样,还兴致高昂地从这片土地几千年前的历史一直讲到现在,似乎早已对这些苦难习以为常。一老一少在窑洞内彻夜痛饮,老兵还笑呵呵地告诉唐安,他这里很少有年轻人来了,看到唐安,就像是看到他年轻的时候一样,高兴得很。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无论当权者如何更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第二天黎明破晓,唐安留下一笔钱,趁着老兵熟睡时悄悄离开了。
然而,当他慢慢走远,远到快要看不见那个小小窑洞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粗犷高昂的秦腔,明明是表达喜悦的唱词,声音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浑厚悲凉。
唐安转身望去,漫漫黄沙中,他看到老兵正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这边。
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那寂寥的歌声却久久回荡在黄土高原之上。
如果是追过乔镜之前文的读者就能看出来,这是晏河清写过存在感最薄弱的一个主角,比起亲历者,唐安更像是一个记录者,他用镜头记录着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民族文化,向书外的人们展示他们的风俗、历史和信仰。
廖长义自觉自己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当他看到晏河清在文中写的这些世人闻所未闻的故事时,还是忍不住被其深深吸引,不可自拔。
从八百里秦川到藏地神山,从丝绸之路的烈日到唐古拉山脉的月光,在的前半段,唐安就已经走过了这世上大部分人一生的路程。
他的经历向那些偏安于一隅的人们展示了世界之大,但不同地方的人们,对于家园和祈求和平生活的愿望却永远是一致的。
草原上的少年们会骑着马迎风疾驰,城市中的学生们坐在课堂里朗朗读书,高原上的孩子们挥舞着皮鞭放羊,他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下一代,宛如冉冉升起的骄阳——他们都还不谙世事,但却也心怀热血,对未来充满希望。
《五十六》目前只连载到唐安来到珠穆朗玛脚下,准备挑战人类极限攀登世界第一高峰为止,廖长义在飞快地看完了一遍后,又重头开始,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
最终,他放下报纸,一言不发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友人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廖长义匆匆换好衣服,连脸都来不及洗,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去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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