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治安官“锦囊妙计”的袁三和马四陪着笑送别了他的夫人,转头就拉下脸来,大骂起这狗官黑心到家,就用一句话打发了他们,还拿走了价值千金的各种首饰珊瑚奇珍异宝,简直是抢钱!

    但是没办法,这个时候就是民不与官斗,就算他们的“生意”做得再大,那商人也依然是平民,在这帮官老爷的眼中,也只不过是因为身家丰厚才比普通百姓的地位要高上那么一丢丢而已。

    “袁三爷,现在怎么办?”马四是个混混出身,就算现在生意做大洗白上岸,说话时还是粗声粗气,自带一股匪气,“礼也送了,关系也找了,结果呢?还不如打水漂能听个响呢!”

    “……倒也不是。”

    袁三面相白净阴柔,很多人都谣传他是前朝宫中的太监,但没人敢在他面前这么说,“那狗官毕竟是在政府里当差,他说的话,咱们倒也不是不能采纳。”

    “哪句话?”

    马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什么匹夫文人的那个?这他娘的能有什么用?”

    袁三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马四,要不是他女儿执意看上了这大老粗的儿子,他早就把这憨子弄死了:“你不懂他的意思吗?咱俩有的是钱,可是基本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在家骂娘骂破天那晏河清也听不到。但街上那帮穷书生,不仅识字,还个个都穷的叮当响啊!”

    马四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咱们可以雇他们写文章,去骂晏河清?妙啊!”

    但很快他又紧皱起眉头,很显然看不起文人之间这种文绉绉的骂仗:“可只是写写文章骂人,这么不痛不痒的,管用吗?”

    “管不管用再说,反正得先把这口恶气出了!”

    袁三咬牙切齿道:“咱们雇个几十上百个,到各家报社去发文章,我就不信晏河清一个人,能骂过这么多张嘴!最好再把他激得自报身份,到时候我就——”

    他和马四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在《众生渡》连载到中后期,伴随着紧凑剧情而来的,是读者们愈发揪心的情绪、报社越来越多的信件,以及许许多多地方报刊上发表的,关于这本书的点评文章。

    许维新也不知道这股风气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反正时下只要是个读书识字的,就有胆子向报社投稿。评论一番他们《东方京报》上连载的,指点江山的模样仿佛是哪位泰斗级别的文坛巨匠。

    不过自乔镜引用那些“先生们”在信中破口大骂的语句让不少人惊掉了下巴,也让许维新对这帮文人的滤镜全无后,他就清楚了一点:不遭人妒是庸才,这些骂的人呐,其中至少一半以上,都恨不得对晏河清以身代之呢!

    但是老这样树个靶子让人骂也不太好,于是许维新就借此为由头,让许晓明再去问乔镜要几张稿子,正好转移一下这帮闲人的注意力。

    许晓明答应了。

    他本来没指望自己这一趟能有什么收获,但大概是最近社会上的各种批评文章把乔镜给激逆反了,青年不但没有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直接封笔不写了,反而还跟打了鸡血似的,真正爆发出了在现代锻炼出来的超强脑速——

    他真的日三千了!

    在从乔镜手中接过厚厚的一沓新稿、甚至还被告知里面有几张是他新写的小短文时,毫不夸张地讲,许晓明激动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乔先生,”他眼含热泪地看着乔镜,“请您务必继续保持这样的水平!您笔耕不辍的精神,简直太让我感动了!”

    乔镜看着许晓明感动到不行的模样,眼神微微漂移了一下。

    如果这个速度放到现代……

    读者只会在评论区一边敲碗等更一边说他短小,顺便亲自撸袖子下场,写个洋洋洒洒几千字同人文自割腿肉。

    但许晓明可不知道乔镜在心里脑补着民国的编辑和读者真可爱,在带着稿子回去之后,他立马就在座位上迫不及待地将新文看了一遍,又将它们交给了许维新过目。

    “妙啊!”

    许维新一拍大腿,心想这篇短文不仅完美讽刺了那些天天在报纸上指点江山的所谓“批评家”,替他们所有人都出了一口恶气,而且这种题材他就算发出去也不用提心吊胆,简直完美!

    “可是编辑,”许晓明为难道,“我们的栏目已经没有其他地方放新连载了。”

    由于晏河清的影响力,给他们报社投稿的作者近来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多,许维新已经从一开始恨不得上门去请人,变成了现在的挑挑拣拣还嫌麻烦。

    “这有什么难的?”叼着雪茄的总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不开窍的侄儿,“晏河清是咱们现在的主笔!你懂主笔是什么意思吗?反正下周的报纸还没印刷出来,把那些水平稍次的稿子退了不就成了?”

    许晓明摸了摸脑袋,为难道:“这样不太好吧,舅舅?我信都已经寄出去了。”

    “有什么不好的……”

    但许维新说着说着,声音就含糊了起来,他低头盯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看了几秒,突然眼前一亮:“对啊!晓明你说的没错!”

    他猛地站起身,用力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如今咱们的报纸是供不应求,大家都是奔着晏河清来的,但有些头脑发热的刺头也得给他们一点时间缓一缓——这样,下周一不放《众生渡》的连载了,先把这篇短文给我放上去!”

    刚松了一口气的许晓明:“……啊???”

    “啊什么啊,就这么定了!”

    许维新说着,又仔仔细细地把那篇讽刺短文看了一遍,越看脸上的笑容愈深,最后,竟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晏河清,真妙人也!”

    虽然乔镜也没想到许维新居然会在连载期间搞这么一个骚操作,不过如果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能立马反应过来,这就是现代商业中最常用的一个手段——

    饥饿营销。

    许维新本质上还是个商人,他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提高《东方京报》的销量,或许还夹杂了一点儿个人的念头在里面。但是人人都有私心,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许维新的人品还是没话可讲的。

    因此,乔镜也并不在意他搞的这些小手段。

    反正他只是个作者,只要负责写文就行了。

    这次他交给许晓明的新作品,单从文名看,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讽刺气息——

    它的标题,叫《生不逢时》。

    被袁三他们雇来的那帮所谓“读书人”在报纸和杂志上指名道姓骂了这么长时间,尽管乔镜根本没把这些真·跳梁小丑放在心上,但他也不是泥人捏的,半点脾气没有。

    因此他专门写了这篇短文,为的,就是狠狠讽刺一通这群跳脚的酸儒们。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公然叫嚣着让乔镜不要藏头露尾,出来当面和他们对峙,但他当然不会理会那些人别有用心的挑衅。就像那位治安官说的那样,文人相争,杀人不见血,对于这些人来说,口舌之争不过是白费力气,更何况乔镜本就不擅长辩论。

    他最有力的武器,还是自己手中的这根笔杆子。

    在《生不逢时》中,他描写了一位前朝的秀才,从八岁开始埋头苦读,一直考了几十年也没考上举人,从舞勺之年一直考到知天命,头发都考到稀疏花白了,也还是没考上。

    因此,这位秀才的口头禅就是“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

    好不容易有一年题目简单,觉得十拿九稳了,结果还没等成绩放榜——

    啪,皇帝退位了。

    秀才傻眼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就当场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又开始在屋里大声嚎啕自己生不逢时,哭得是涕泗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进京为陛下征战四方。

    但秀才毕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关起房门义愤填膺了大半年,等到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妻子孩子都快被饿死了,他才“忍辱负重”地重新踏出门槛,勉为其难地想要在外面谋个生计。

    明明他没有什么功名在身,却偏偏有着一身“读书人”的傲气,不肯去参加什么“面试”,觉得那是有辱斯文。最后,还是老丈人费尽周折托人找关系,才替他弄来了一个给报社当抄写的活计。

    可上班第一天,秀才看着报纸上这些“新思潮”、“新思想”,以及关于某大学拟招收女学生的提案讨论,气得浑身发抖,笔一摔便跳脚大骂礼乐崩坏国将不国,最后被人当神经病赶了出去。

    不仅一分钱没拿到,还饿着肚子灰溜溜地回了家。

    面对妻子抱着孩子哀怨的眼神,他还嘴硬说自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骂妻子不懂事,男子汉大丈夫,一时的不得志算得上什么?自己只是生不逢时,君不见姜太公隐居到七十二岁出仕,照样辅佐周王□□定国平天下!

    然而,妻子只是幽幽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家里一粒米都没了,下顿吃什么?”

    秀才被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狠狠瞪了妻子一眼,骂了一句妇人就是见识短浅,甩袖回屋。

    但自此之后,他倒也收敛了不少,每日靠着给人抄抄大字、写写对联赚点糊口的零钱。在妻子的帮助下,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了一些。

    可秀才一直觉得自己是郁郁不得志,手头一旦有点儿余钱,就会去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关键是他喝醉了还耍酒疯,站在酒馆门口逮着一个人骂一个。

    别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臭骂,自然觉得恼火。有人懒得和他计较,有人脾气不好,上手就揍,秀才都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地上起不来了,还在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说话颠三倒四听不清楚,唯有“生不逢时”四个字牢牢地刻在了脑海里。

    久而久之,秀才就在整条街上出名了,四周的街坊邻居都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不逢时”。

    秀才深觉丢脸,然而只有酒精才能暂时麻醉他的神经,因此他越被人调侃,酒瘾越重;酒瘾越重,发起酒疯来就越狠;越是发酒疯,越被人家调侃……最后彻底形成了恶性循环。

    妻子到底是受不了了,趁着一天晚上秀才又典当家里的东西出去喝酒,直接带着孩子跑了。

    秀才没了人照顾,至此愈发穷困潦倒,日日泡在酒馆醉生梦死,没钱了还借着酒劲跟人讨酒喝,曾经的“文人风骨”完全被丢到了脑后。

    但或许是时来运转,一天晚上,他正瘫在酒馆门口照常发着酒疯骂人,突然一个路过的老板瞥了秀才一眼,叫身边人把他带回了家,还给秀才洗漱一番,提供了热腾腾的饭菜。

    秀才醒来,以为遇到了伯乐,大喜过望,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身手,结果却听那老板说,是看中了他骂人的本事,希望他带着人帮自己——上门讨债去!

    秀才目瞪口呆。

    他看着那帮自己未来的“同事”,个个左青龙右白虎,满脸横肉一身痞气,又看看老板摆在红木桌上金灿灿的金条,咽了咽唾沫,挣扎一秒,便彻底抛弃了那不值二两钱的自尊心,答应了这个条件。

    从此之后,秀才便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惧怕的催命阎王。

    所到之处,连街上的小儿都喊着“不逢时来了,不逢时来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而秀才因为清醒的时候骂不出那些“有辱斯文”的话,只好每次出门都先喝个二两酒,带着一帮地痞流氓摇摇晃晃地往借了高利贷的人家门口一坐,瞪着眼睛高声开骂——

    是男人就喊“短命鬼”,是女人就骂“荡/妇婊/子”,是读书人就嚷着“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蠢笨如猪,看了呕吐”,总之每种都还有不一样的骂法,可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出口成章了。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晏河清这次又在这一连串骂人的话后标注了引用,并特意说明自己写这篇文只是“有感而发,不针对任何绅士先生们”,完全是杀人诛心。

    据说,在当天的《东方京报》发售后,起码有五六位读者在看完之后出现了心绞痛、头风病等等症状,还有一位直接突发恶疾进了医院,下半辈子恐怕得斜着嘴过活了。

    而对于这些人的不幸遭遇,乔镜在听说后,只是淡淡一笑:

    诸位先生们,都是忧国忧民的评论大家,栋梁之才啊。

    ——可惜,生不逢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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