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晚上还是有些冷,谢知许缩在大氅里,唯独半张脸露在外面,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一股冷风钻了进来,谢知许浑身的关节叫嚣着疼痛,总算把他闹腾得清醒了几分。
撩开车帘进来了两个女子,狭小的车厢瞬间被挤满了。姬二娘弯着腰凑到谢知许眼前,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
“谢郎君睡着啦?”
谢知许脸上带着几分平时见不到的迷糊,雾蒙蒙的眼睛直直盯着姬二娘,似乎是在辨别眼前的人是何方神圣。
他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干净澄澈。姬二娘有些入神,过了会儿,才听见谢知许后知后觉地问:“刘大郎和张郎君呢?”
“我在这儿呢!”张峄从姬二娘身后探出来,咧着嘴笑。
谢知许眨巴着眼,辨认了会儿,才说:“张小郎君真国色。”
张峄笑嘻嘻地回他:“不及谢郎君风采。”
“大郎呢?”
姬二娘确信谢知许没睡醒了——若是平时他还清醒着,定然又要滴水不漏地客套两句,听得人心烦,反倒是现在呆呆愣愣的样子看着还有点人味。
“大郎还在县衙。”姬二娘答。
谢知许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姬二娘,问:“你不是去救大郎的?”
张峄不满:“嘿!你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谢知许只好配合问:“张郎可有事?”
“你看你,叫我留泽!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差点被那狗官生吞活剥。”
谢知许看了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继续问:“那就好……大郎呢?”
谢知许担心刘大郎其实很有道理:刘大郎没有身份地位,一旦出了事,最先遭殃的就是他;更何况县令若想讨好武家,保不齐最先拿刘大郎开刀。
只是他这样的坚持,又不理会张峄转移话题的意图,难免有些固执了。
张峄只好解释:“已经安排了人,大郎不会有事。”
谢知许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样不够,护不住的……他们若有心,随时都能快刀斩乱麻。”
张峄只好拦住他,保证:“不会有事的,我们有把柄,豫章县令但凡敢伤大郎,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谢知许想了一会儿,才问:“你让他写了折子?”
“是。”
他太聪明了,三言两语一点就通。姬二娘觉得这样的人真是再危险不过。
谢知许重又坐了回去,说:“看来两位不需要坐我的马车也能出城了。”
——瞧瞧这人,这样的精明,什么计谋心思在他这里都派不上用场。看来想让谢知许做什么,只能是一句“他乐意”。
姬二娘没皮没脸凑近点,道:“话说回来,真是巧了,我们刚出来,就遇到了谢郎君的马车。”
谢知许心想,姬二娘夜里出门去府衙的时候,凭轩一路跟着呢。若真的出了事,他的马车在这里守着,临时搬出使臣的身份,或许还能救他们。谁知道张峄这人看着光明磊落,却也能想出来这样阴损的招,完全用不着谢知许帮助。
姬二娘耍赖:“咱们都遇上了,你就捎我们一程嘛,好不好?”
这一程,势必有重重追杀,姬二娘也好意思提。
谢知许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啊。”
姬二娘不知道的是,谢知许这一路来,什么都没见识过,唯独经历的追杀数不胜数。反正债多不愁,拉几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一队人就这样各怀鬼胎上了路。凭轩和临风驾着马车,姬十七在一旁骑着马。
马车里,姬二娘又开始念念叨叨,在谢知许耳边和尚念经一样一刻不歇。
“谢郎君,你的字为什么是恕啊?
谢知许用张峄的话敷衍她:“恕,谓之仁也。”
姬二娘也不在乎,说:“我的字是乐同,你知道是哪儿来的吗?古语有云‘君子乐与人同’,我的字就是从这里取的!”
谢知许板着脸答:“原来如此。”心里却偷偷想:狗/屁女侠算不算得上君子另说,却倒真有几分“乐与人同”:和谁都能套近乎,和谁都有缘,可不是大大的本事吗?
“我取这个字的时候,还是在山上,和我的师兄弟们一块儿。忽然有一天,有人问:‘二娘今年及笄了吧?取了个什么字?’我才想起来:我今年十五岁了!可是我没有取字呀!我爹当然不会记得这些小事,所以先前也没有人问过。
“我晚上回去以后左思右想,什么都想过了,叫玄德、明德吧,师兄们说听起来像掉书袋,叫絮瑶、清莲吧,师兄们又觉得和我不沾边,最后,你猜我是怎么想到乐同这个字的?”
谢知许没吭声。
姬二娘有点挫败,起身要坐远点,不理他了。
却听谢知许忽然问:“怎么想到的?”
“翻书呀!”姬二娘又乐了,凑到谢知许身边,继续说:“我哥哥爱看书,我想不出字,就去问哥哥,哥哥说:‘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明天再想。’我不依不饶,闹个不停,说万一明天又有人问我,我还是答不出来,姐妹们就又要笑话我了!
“哥哥只好想了半宿,好不容易想到几个,拿着纸条子去找我的时候,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问他要,他被我吵醒,眼袋子都要垂地了。”姬二娘想到这事,想起来哥哥摇头叹气的少年老成模样,想起来自己被罚抄书的下场,觉得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
“我便拿起单子一瞧,乐同可真好听!想也没想就挑了这个字,谁能想到是‘君子乐与人同’这说法呢?又过了几年,哥哥弱冠之年也要起个字,他便取了‘其远’,正是取自后半句‘君子同其远’。
“结果你猜怎么着?师兄弟们都说这字取得妙,我呢,性子跳脱爱闹,和什么人都能凑一块儿去,哥哥呢,性情淡泊从容,和谁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姬二娘没边没际地讲着,时常觉得谢知许大概早已经不听了,可每次想干脆停下算了的时候,谢知许又会问她:“然后呢?”
说到后来,也会问她自己积攒了好几天的疑问:“形意门的弟子都这么会使大刀吗?”
姬二娘就和他解释:“也不全都是啊!形意门讲究修身养性……”
他们说个没完,张峄干脆下了马车,牵了马与姬十七并驾而行,问:“二娘和你也这么多废话?”
姬十七摇头。
张峄忍不住吐槽:“这主是把多少年的话攒一块儿说了,叨叨得爷耳朵疼,还不如骑马清净。”
姬十七看了眼张峄浓妆艳抹的妖娆样,又闻着扑鼻的脂粉香味,板着脸问:你什么时间换衣服?
张峄盯了半天,还是没能明白过来,一把撩开马车帘,问:“二娘,十七说什么了?你给我讲一下?!”
姬二娘看了一遍,笑出来:“我家十七嫌你身上的脂粉味冲他鼻子呢!快去换了!”
“不换不换!小爷这样的大美人,多少长安女郎想看也看不了,让十七看了是沾光,你说是不是,阿恕?”
谢知许一愣,反应过来张峄是在叫自己,还毫不见外地叫了“阿恕”,没脾气的点点头:“是美极,只不过……脂粉味儿也确实有些大了。”
张峄西子捧心状,哀痛道:“原来阿恕喜欢的只是人家的皮囊。”
谢知许一噎,觉得被什么东西顶得有点反胃,赶紧缩回了自己的大氅里装聋作哑。留下姬二娘大笑:“你这样也好,要真有追杀的,瞧见你这一身薄纱花鬓,谁能想到你是……”
“呸呸呸!你这个乌鸦嘴少咒我!”张峄不满,骑着马跑了。
一队人打打闹闹半天,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快到了相邻的县。
姬二娘跳下马车,回头却见谢知许在临风的搀扶下踩着小几慢悠悠下来,察觉到她的目光,点了下头,连话都懒得说。
姬二娘本来有点想问问谢知许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这样怕冷,还连走动都有些不便,想到谢知许什么都不肯说的德行,忍住了。
谢知许刚吃完干粮,凭轩又准时端着碗出现了:“阿郎,喝药了。”
谢知许没接碗,转头看姬二娘:“糖呢?”
姬二娘觉得头大,有脾气了:“逃亡路上,哪有什么糖啊?!”
谢知许遗憾地耸耸肩,爱莫能助地看凭轩:“你看,她没带糖,我不能吃药。”
“您以前没糖也能吃药啊!”凭轩头大,控诉:“您就乖乖喝了这碗药,成不?”
谢知许面上一派嵬然不动:“不成,反正也没用。”
“谁说没用了!你还没喝怎么就说没用?”
谢知许面无表情,陈述事实:“苦,我不喝。”
“良药苦口!天下哪有不苦的药?”
“你怎么天天让我喝药?”
“您怎么天天都不肯喝药!”
谢知许小小的反抗在凭轩的坚持之下真是微不足道,他一口把药喝了,明明喝的时候也没见多苦,喝完却不忘加一句:“没糖,怪苦的。”
姬二娘觉得,他这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反倒像是个耍赖皮的小孩。
张峄好奇,问:“你生了什么病?”
谢知许自己也说不清,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油尽灯枯。”他自己则觉得是“倒霉过头,吃药没用”。
于是简单答:“是些久治不愈的小病,吃不吃药都是一样的。”
张峄便道:“你伸胳膊出来给小爷看看。”
谢知许惊:“你还会看病?”
“废话,小爷上山当了这几年道士还能做什么?”
谢知许只好伸胳膊给他,张峄搭手上去,神道道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就差揪着小胡子仰头望天:“你这个脉象啊……”
张峄的话没能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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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峄:我就是个背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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