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
此时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柠撑着一把明黄色的折叠伞站在民政局的门口,等着因为迟到还没出现的陈扬。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脚上踏着雪地靴,一条灰色的围巾被她紧紧地挂在脖子上,一副怕冷的模样。因为气温低的缘故,姜柠虽看上去很平静,呼出的白气一深一浅却出卖了她。
要说心里一点波澜没有都是骗人的,离婚对于姜柠而言,是一种解脱,也是对年少轻狂时所干的错事,一个最根本的修正。
可对于陈扬而言,似乎并不如此。
“咳,到得这么早啊?”
眼前这个理着短寸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姗姗来迟的男子,正是姜柠在等的人:陈扬。
陈扬为了打破尴尬,特意强颜欢笑着挤出一句问早。姜柠不想和他争论迟到这件事,她平静地点了点头,将脖子上深灰色的围巾拉开了一些,开口说:“不早了,进去办手续吧,我只向公司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姜柠低头回着,声音听上去有些嚷,她这几天感冒了。
陈扬却并没听出异常来,他的心思在另外的事情上。
又只请了两个小时,又是两个小时!
陈扬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变得更加僵硬了,他记得两年前和姜柠结婚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民政局,也是这样的一个阴雨天,姜柠也是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
只不过两年之前,他们是来结婚的,今天却是离婚,缘起缘灭,有时候真是快得让人唏嘘。
姜柠没有管后面陷入回忆的陈扬,兀自一个人先踏进了楼里。这个民政局的地理位置很隐蔽,坐落在一个社区医院的后面,如果不是靠着导航,姜柠是断然找不到这里的。
民政局只占了那栋楼的一层,一楼是社区医院的门诊办公室,二楼和三楼是医院的档案室,四楼用来做婚前检查,五楼才是真正办理结婚和离婚手续的公证厅。
姜柠一时也陷入了回忆。她还记得当初和陈扬来这里登记结婚的时候,还相互调侃过要不要先去四楼做个婚前检查,不过都被彼此一笑置之了。
那时候的她可真天真啊,才从学校出入社会不久,有一次和陈扬聚会闲聊,提到当时水涨船高的房价,陈扬突然对当时还只是同学关系的姜柠提了结婚这个方法。
他给姜柠分析利弊,说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首付,也能贷到足够的款。他还说,他们只是假结婚,如果她不放心,他们可以事先签一份协议……
最后,姜柠同意了。她和陈扬是同学,清楚他的人品,她一开始毫不怀疑,现在回头想想,才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疯了。
“我们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真的不能……再试试了吗?”
电梯口,陈扬沙哑着口音问道,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下巴点缀着些许青渣,看上去略显疲惫。
姜柠抬头看向他,然后认真地说:“不能。”
姜柠并不心冷,甚至可以说她是个热情的人,只是她再也没有办法和陈扬走下去了。
她和身旁的男人已经以夫妻的名义在一起两年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渐渐地发现了他的真实目的,她一开始无比恼怒,后来骑虎难下,她试图说服自己,试图跟他试试,但无数次的结果都是同一个——
不行。
她并不爱他,这种感觉在与陈扬的朝夕相处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沉重,以至于如今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不得不走向离婚这一步。
错了就是错了,越是掩盖越是错,在鱼死网破、彻底爆发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想及时止损。
她已经三十岁了,她不想再试下去了。
电梯很快到了,伴随着“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打开,姜柠撇开视线,沉默地走了进去。
“上去吧。”姜柠轻声说了句,陈扬眼眶有些发红,知道无力回天,后一步跟进了电梯。
他们开始彼此沉默着,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两人当着婚姻登记员的面签署离婚协议书的时候。
“你们真的考虑清楚离婚了吗?协议里面的条款都认同吗?”婚姻登记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正视着坐在对面的陈扬和姜柠问道。
“嗯,考虑清楚了。”姜柠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请问先生呢?”婚姻登记员又转头看向陈扬。
陈扬脸色沉重,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请在这边签字,总共一式三份,婚姻登记中心存留一份,当事人各一份。”
婚姻登记员公事公办地提示着,姜柠按照流程,果断地签了字。签完之后,将笔递向了陈扬。
“该你了。”
她漠然地看着他,两人走到最后关头,她不想给他留下什么念想。
这是她能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陈扬右手紧握着笔,因为用力,指节泛着淡淡的白,却迟迟不肯落下。他处事一贯如此犹豫,姜柠看着他,半晌,叹息了一声,提醒说:“这是第三次了,陈扬。我们好聚好散,我不会来第四次的。”
陈扬没有抬头,只是兀自转了转笔,咬咬牙,最终还是签了。
她说的,不会来第四次。
陈扬心里清楚,这次没办成,以姜柠的急性子,估计是要走离婚诉讼了。他不想和她闹到那一步。
之后的流程很顺利,办完所有手续走出大楼,时间只过去一个小时。
姜柠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她真的很怕冷,出去以后,她将围巾重新围上,陈扬看着她,终于打破沉默说:“需要我送你么?”
姜柠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还是叫滴滴吧。”
“好,那……再见。”
“嗯,再见。”
姜柠看着面前有些精瘦的男人,终于释怀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曾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她也曾利欲熏心,将计就计。他们各有所图,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走了两年,谁都没有想到,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连告别都能生疏客套到近乎残忍。
像是赌气一般,陈扬这次没再回头。他很快开车离开,姜柠在大楼的门口站了站,等到眼底的雾气彻底散去,才转身走进了身后的社区医院。
她这几天咽喉痛得有些厉害,趁着还有点时间,她打算去拿些药。
姜柠挂的是内科。内科诊室常年繁忙,为了不影响其他诊室的就诊患者,这个诊室被安排在了走廊的最尽头。
姜柠手里拿着社保卡和挂号单,安静地站在队伍中排着队。她的身形消瘦又高挑,眼睛微微泛着红,脸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这让她在人群中更显扎眼,总有人频频回过头来偷看她。
姜柠却仿佛没瞧见,或者说习惯了,在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眼光里,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时间刚好上午十点,还有一个小时的假,按照目前的排队进度,她拿完药再回公司,应该刚好来得及。
她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
在排了十分钟左右的队之后,叫号器终于叫到姜柠的名字。姜柠提了提右肩快要滑落的黑色单肩包,快速进到了诊室。就在她想要在医生对面坐下的时候,身后突然飞快地窜出一个黑色的身影,插队到了她的前面。
姜柠瞬间皱起了眉头。
也许是想要找个人泄气,也许是担心自己快要迟到。姜柠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绪,她只知道此时的自己非常愤怒,非常需要找个人大吵一架。而这个人出现了,正是前面贸然插队的无素质狗男人!
“狗”男人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八以上,黑色大衣,黑色西裤,黑色皮鞋。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背对着姜柠站着,从姜柠的角度看过去,除了他黑漆漆的背影,只能看到他一点淡淡的耳廓。
“你等等——!”姜柠提高音调大喊了一声,嗓音有些嚷,却并不妨碍女性该有的尖锐。
面前的男人动作顿住了,同时正在对着电脑处理工作的医生也从姜柠的叫喊声中抬起了头来。
姜柠蹙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排队?”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小,确信男人听见了。可他并没有回头,不仅没有,还不紧不慢地继续将自己手中的b超报告递了出去。
姜柠被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扯了一把他的胳膊,气急地说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排队?!”
姜柠的这一扯用了蛮力,男人没有防备,黑色大衣被扯向一边,露出一截里面的深灰色毛衣。他整个人跟着朝姜柠的方向倾斜过来,猝不及防的,半张线条分明的侧脸映入了她的眼帘。
姜柠愣了愣。
世界仿佛突然变得安静了。
男人本来黑到了极点的脸在回头的那一瞬便滞住了,姜柠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时之间也忘了收回,依旧保持着拉扯的姿势,长久都没动一下。
是他,周向东。
姜柠应激性地眨了眨眼。
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让明明已经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于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之后的很多日子里,姜柠常常会想,若是她不是选择在那天跟陈扬离婚,或者那天她没有感冒,没有打算去看医生,那么她和周向东是否就不会再有瓜葛。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偏偏,他们又遇见了。
是的,又。
内科医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副厚厚的无边框眼镜,额角的发丝已经开始泛白。他见惯了各种医闹,看眼前两个年轻人的架势,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赶紧放下鼠标,推开椅凳,忧心忡忡地站起身。
“哎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年轻人别动不动就起冲突,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医院!”
“况且姑娘,这位先生之前就排队排过了,是我跟他说的,报告出了可以直接拿给我,他没插队,你别误会,别误会。”
医生一边说一边横亘在了姜柠和周向东的中间,顺势将姜柠扯在周向东袖子上的手给掰了下去。
姜柠因为医生的这一举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周向东看了许久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日子,这么一个不恰当的场地,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和周向东相遇。愣怔之后,她飞快地低下了头,左手将社保卡和挂号单拽得死紧,轻如蚊蝇地说:“抱、抱歉。”
姜柠快速道了歉,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周向东,下一秒,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医生也不看了,直接跑出了就诊室。
女人跑开后,周向东无声张了张唇,他不自觉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姜柠跑远的方向看。
医生一脸茫然地瞅了眼飞奔而去的女人,又回头看了看早已魂不守舍的男人,疑惑地问道:“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周向东没有回答,望着女人离开的方向,嘴角扯出了一个自嘲的弧度。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她的气息,却早已不见她的踪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原来还是如此避讳他,一看见他就跑,就像躲瘟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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