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杜鹃归,芍药相于阶,木香上升。
眼前不高的树枝上悬着几颗青果,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看着也没有成熟。
两只如同藕芽似的小短手努力地够了够,十根浑圆白嫩的手指肉乎乎的,圆滚滚的手指根部都布着个小凹坑,指尖因为用力都在微颤。
然而离目标却依然很遥远。
桑晚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来到这个异世界两年多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这具小孩子的身体,做什么事情都实在是太不方便。
桑晚本来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活到了十八岁,却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刚刚成年不久便因为病重离世。
病危之时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尖锐警报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远处有医生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还有桑榆不敢置信的低吼声。
桑晚仍然还记得自己再度睁开眼睛,在看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人身侧之时,心底的惊异和震撼。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看上去年岁不大,紧闭着双眼,她的唇色惨白,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周围有浓重的血腥气味。
女人生得雪肤花貌,然而她现在奄奄一息的状态,却像是一株本该灿烂盛放却被强行扯断根茎的花苞,放在了毒辣的日头下,晒得将死未死,已经临近枯萎。
一睁眼就遇到这种形势不明的状况,桑晚有些紧张和不安,下意识地想要离这个陌生的女人远一些。
然而四肢却根本不听她的念头,无论怎么努力,想要站起来的指令从大脑发出却好像石沉大海一般,下肢根本得不到半分回应。
但桑晚忽然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她强自镇定下来,垂眸看向自己短胖浑圆的小手和小脚。肉乎乎的,也软绵绵的,就像是刚出笼的馒头那般,松软白嫩。
属于婴儿的手脚。
桑晚心头狂跳起来,胸腔深处的心脏仿若擂鼓一般怦怦直跳。
在死亡之后睁开眼却变成了一个婴儿,她这是重生了吗?
尽管心乱如麻,思绪一阵混乱,桑晚却有些慌张地看向身侧的女人,如果桑晚没猜错的话,这个女人该不会是给予她这次新生命的……母亲?
桑晚的心底变得有些复杂,一种说不出的荒谬和不真实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但她看着女人的气息越来越孱弱,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然而刚出生的小胳膊小腿像是根本不听她使唤似的,无论她怎么努力,别说站起来或是爬过去了,甚至连挪动手脚都万分艰难。
桑晚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动用婴儿最质朴也最直接的手段——嚎啕大哭。
带着几分尖利的大哭声竟然真的吵醒了昏迷的女人,她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身侧哇哇大哭的婴儿,连忙费劲地把桑晚揽在怀里。
她的目光满是悲哀沉痛,喃喃轻声说道:“他竟然如此狠心么,便是这样都不肯来见我最后一眼?”
女人的目光逐渐变得涣散起来,用最后的气力温柔地亲了亲婴儿娇嫩的脸颊,带着哭腔低声说道:“对不起,宝宝,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你取……”
桑晚怔怔地看着女人慢慢阖眼,像是天生的血脉相连一般,心底有股说不出的难过,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桑晚翻不了身,只听得背后几道女声议论纷纷。
“看上去没气了。”
“因为难产死了,还真是晦气。”
“这傻女人还指望着家主能来看她一眼呢,却不想这孩子早被检测出没有丝毫魔力,早就被视为桑家的耻辱了。”
难听的话语让桑晚心底生出一股怒火,然而她现在身为婴儿的身体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桑晚的视线变得天地旋转,两个年老的婆子把她倒提起来,草草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尖叫一声,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怎么是黑头发黑眼睛,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婴儿。晦气啊,真是晦气啊……”
“果真是不祥之人,难怪刚出生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两个婆子絮絮叨叨地说着桑晚奇怪和不详,让桑晚气恼地抬起眼睛,身为华夏人种不是黑发黑眸还能是什么模样?
桑晚一一打量着身后几个仆役打扮模样的女人,却呆住了。
她们样貌和年纪不一,但跟她从前的华夏黄种人不同,她们更像是欧美人种,眼眶深邃,鼻梁高挺。
桑晚又急忙看向自己这具身体的生母,才发现生母更趋近于混血人种的模样,五官趋于亚洲人种和欧美人种之间,亚麻色的长发。
桑晚身躯一僵。
难道在这个世界,黑发黑眸的人竟然是异类吗?
女佣很快把她抱起来,然后带着万分嫌恶的表情,步履匆匆地把她送进了一个纯白色的封闭空间。
女佣管它叫做疗养舱。
桑晚本来有些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封闭的空间,虽然狭小却温暖。
一路上她在女佣的怀里沿途见识了不少的高科技,这里跟从前的世界比起来,仿佛是一个科技更高阶的未来世界一般。
舱底很快弥漫出透明的液体徐徐上升,即将将她包裹,桑晚有些慌乱地挥舞着柔软无力的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透明的液体将她尽数淹没,然而她却并没有窒息和痛苦的感觉,反而觉得一片舒适和惬意,甚至隐隐有了困意。
桑晚眼睫一颤,慢慢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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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睡着了,却又有一丝清明的意识。
桑晚无数次想要睁开眼睛,然而周遭的透明液体却像是能够催眠一般,在她睁开眼睛望着眼前封闭的空间发呆之时,却又让她不知不觉地陷入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智能机械开机的声音响起来,桑晚有些迷茫地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不认识的女佣抱在了怀里。
自己到底在那个疗养舱的机器里睡了多久,但联想到自己无数次醒来,肯定不止一晚吧……
桑晚垂下眼睛,骤然发现自己变长了不少的手脚,只觉身躯一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在里面待了多久个日日夜夜?!
女佣感受到怀里的孩子忽然胡乱扭动起来,立马疾言厉色地怒斥道:“老实点!”
身侧的女佣嫌恶地看了桑晚一眼:“一转眼都两三岁了呢,若不是家主仁慈,本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处理掉她的,还能让她在疗养舱里活了两三年?”
抱着桑晚的女佣阴恻恻地笑起来,一边走出悬浮梯:“现在终于可以解决掉这个祸端了。”
桑晚闻言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开始挣扎起来,然而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比成年人的力气相比。
女佣低啐一声,手臂用力地锢紧桑晚,恶狠狠地威胁道:“再不听话现在我就摔死你!”
就在桑晚惊惧交加却强忍着不再动弹的时候,两个女佣走到了一处华贵的大殿,刚才还跋扈狠辣的表情转瞬变得讨好起来:“二少爷。”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闻言,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尽管年岁尚小,他的五官尚未长开,却仍是十分俊逸,唇色微微有些苍白,栗色的短发,一双眸子浅蓝,里面是不符合岁数的冷漠。
“这便是我最小的妹妹?”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道。
女佣犹豫地点了点头。
男孩凑拢看向桑晚,明明是华夏人种的五官,他却有着一双蔚蓝的眼眸。
“果然是黑头发黑眼睛……”男孩沉吟道。
桑晚却开始悄悄打量起眼前的男孩,是她的哥哥?
她忍不住想起了桑榆,对她那么好的桑榆,是和她相依为命的哥哥。
从前日子最难的时候,桑榆为了给她买药要兼职三份工,明明少年还那么消瘦的肩头,却在同龄人享福的年纪里扛起生存的重担,成日里奔跑劳碌。
桑榆兼职结束的时候,总是要深夜才能回家。
桑晚困极了,却还是强撑着热好饭等他,桑榆看见桑晚还没有睡觉,总是免不了一番色厉内荏的斥责,随后兄妹两个人一起吃着热乎乎的汤饭。
白米饭躺在浓醇的汤里,掺上一些剩下的荤菜,再辅上一些切碎了的白菜和豆腐,冬夜里吃上一碗,暖得惊人。
那样的日子虽然艰难,但却又宝贵。
然而男孩却忽然一声冷笑,打断了桑晚的回忆:“毫无魔力便算了,竟然还是黑头发黑眼睛。”
桑晚怔怔地看着男孩。
可能是习惯了所有人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嫌恶,她心里也不觉得难过,只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着,魂力是什么?
男孩却很不喜欢眼前的小孩用黝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这种安静的表情放在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身上,成熟得有些违和诡异。
“不详的东西,真该一生下来便拿去喂星兽。”男孩冷冷地骂道。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桑晚,仿佛这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一团令他多看一眼便觉得恶心的垃圾,嫌弃地快步走远了。
女佣抱着桑晚穿过奢靡的厅堂和长廊,走进了内殿。
她们表情立刻变得无比的恭敬,俯身行礼:“家主大人。”
一个身着华服男人转过身来,高大而英俊,五官俊美得无可挑剔,他皱着浓黑的眉毛,看着女佣怀里两三岁的孩子,眼底却无半□□为亲生父亲的慈爱,而是和所有人一样露出了嫌弃憎恶的表情。
“还真是黑头发黑眼睛。”
男人露出一副心烦意乱的表情:“偏偏基因检测显示这毫无魔力的废物还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桑氏倒也不怕白养一个废物,但她这副天生不详的模样,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今后一定会有很多关于桑氏不利的流言蜚语的……”
他的眼底忽然有一丝阴鸷飞逝闪过,让桑晚身躯一僵。
就在桑晚以为他会真的将年幼的自己处理掉的时候,男人摸了摸下巴,一副自以为很仁慈的模样:“算了,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派人把她送到边境,随便找户普通人家,给些钱财把她过继出去吧。”
“从此与桑氏,再无瓜葛。”
桑晚心头一松。
她本来就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度日,现在能继续活下去,她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桑晚怎么都没想到,乘坐星舰舟车劳顿地到了边境,手下们却对这笔赡养的钱财起了歹心,又嫌给桑晚找养父母麻烦,直接打开了星舰的舱门,把年幼的孩子丢到了下方的密林,竟是想要活活摔死。
狂风烈烈,从高空坠落的巨大压力拉扯着桑晚年幼的身体,仿佛直接能将桑晚碾碎,桑晚极其绝望地睁大眼睛,看着眼下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深林面露不甘和愤恨。
她不想死。
上辈子她因为先天性疾病身体孱弱,刚刚成年便病重去世,现在好不容易再活一次,有了健康的身体,她不想死。
重来一世,她想要在这个异世界好好地活下来。
桑晚看见自己绝望无助的眼泪像是无数颗晶莹的珍珠从眼角滑落,在空中飘起来,随后一阵天旋地转,桑晚只看到一丝璨焕的绿芒闪过,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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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细碎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缠绕,像是嗡嗡乱叫的虫鸣。
桑晚想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钧,沉重无比。
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就像坐上了一场永无止尽的过山车,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连呼吸都是剧痛。
桑晚忍着五脏六腑都似被撕裂的痛苦,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刚刚勉强半睁开一条缝,刺目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睛。
她还活着,这便是足够幸运的一件事。
桑晚的求生欲极强,用小短手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开始打量起眼前的环境。
杂乱幽深的密林,盘虬卧龙的古树密布丛生,枝干盘曲嶙峋,繁茂的树冠却像是炸开的焰火,日光从挨挨挤挤地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映出铜钱大小的光圈,远处偶有鸟叫虫鸣,一片寂静。
桑晚的目光看向眼前不高的树枝上悬着几颗的青色果子,但她实在是够不到,只能选择了放弃。
但她一定会找到其他方法活下来的。
桑晚咬了咬牙,就算凭她现在如此年幼的状态真的没办法找到可以果腹的食物,就算是咬树根或者是吃树皮,她也一定要活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草木灌林被拂开的声音。
可能是有什么动物正在靠近。
桑晚心头一惊,知道现在自己这副模样恐怕是所有野兽的盘中餐,连忙躲进了身侧一丛矮小的灌木林里。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明显,还有一阵低沉的呼吸声,桑晚的瞳孔猛然一缩。
一头银色的巨狼缓缓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一头狼的出现本就让她惊慌失措,而这头狼的大小简直不符合常理,竟然有现代的一辆汽车大小,更是让桑晚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几步,身后的灌林枝丫摩擦,很快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桑晚忍住心底的惊惧害怕,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而银色巨狼的耳尖一抖,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阴冷嗜杀地望向了桑晚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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