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时对令咒、从者、圣杯战争之类的概念一无所知,但是十分清楚自身的异样往往会招致不幸、并在这方面经验十足的栉名琥珀敏锐地将手背上的红痕隐藏了起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当时时值深秋,他特意换上袖长足以遮住整个手掌的宽松外套,又用敷贴将手背盖住,确认不引人注目也不会露出马脚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开始洗漱。

    等到了十点,轮值的医生按时上门。

    因为早就习惯了栉名琥珀沉默以对的消极态度,他们也不再坚持做徒劳的发问,而是改为以聊家常的平和态度谈论今天的天气,以及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引人瞩目的新闻。

    之前一直将其当成背景噪音坚决无视的栉名琥珀反常地默默竖起耳朵,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用来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异状。

    “今天过来的路上看见枫叶落了满地,踩上去会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呢。我特地捡了很多完整又好看的,等中午送餐时一起送给琥珀酱,来做树叶拼贴画试试看吧?”

    “外面还是一片混乱呢,东京虽然怪人横行,但不倒霉到当街撞上倒也没什么大事。之前横滨那边最大的黑手党因为老首领寿命将近,到处找其他组织的麻烦,疯狂到当街火并——听说好不容易选出了新首领,总算安定下来了。”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晚好像有雨,大概看不到星星了。如果琥珀酱不想去活动室的话,晚上我来给你念睡前故事怎么样?”

    ……栉名琥珀默默躺倒在床上,重新把眼神放空。

    试图从树叶拼贴画、黑手党传闻和天气预报中找到线索的自己,怎么看都有点蠢。

    晚间的确如同医生所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拒绝了睡前故事的栉名琥珀照常前往走廊尽头,从门后拖了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折叠人字梯出来,将其推到占据一整面墙的原木书柜旁边。

    借助梯子的帮助,终于从成年人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拿下了成摞的崭新报纸。

    金融信息、政界要闻和民生事务交相混杂,他挨个版面飞快扫过,但在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能找得到的报纸和杂志期刊都被草草浏览完毕之后,仍然没有找到关于手背上突兀出现的红痕哪怕只言片语的信息。

    栉名琥珀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抿着嘴唇将桌面上杂乱摊开的书报归位。

    按照数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从满柜的书籍中随意挑了几本捧在怀里,用来打发明天一天的闲暇时间,毫无收获的栉名琥珀离开了活动室,在蚕食桑叶一般沙沙的雨声里慢悠悠走着,回到了已经打扫干净的房间。

    谈不上有多失望,他本来也没有奢求能够立刻得到答案。

    那三道彼此交织的红色纹路宛如精心设计的徽章,手背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仿佛它从出生之日起就烙印在上面。

    再绞尽脑汁猜测也是徒耗力气,在眯着眼睛静静观察了它一会儿之记后,栉名琥珀果断把暂时没有出现任何影响的红痕抛在脑后,安然进入了梦乡。

    窗外的落雨逐渐变得密集,接踵而至的硕大雨滴在窗户上一朵朵炸开,汇集到一处又迅速流淌下去,发出沉闷急促的笃笃轻响。

    金色的灵子在一片昏暗的室内隐现,试图构筑形体。但在察觉到床上熟睡的孩童因为魔力遭到抽取而下意识蹙起眉头、露出再明显不过的痛苦表情后,那片缥缈到目力几乎无法捕捉的金雾停滞一瞬,最终缓缓散去。

    房间内复归黑暗,只余下绵长轻柔的呼吸声。

    第二天,栉名琥珀继续搜集信息,未果。

    第三天,继续搜集,依旧没有收获。

    第四天……

    就在一个月后,因为始终毫无进展、身体又没有展现出任何异样,已经打定主意把手背上的图案当做样式清奇的过敏反应加以无视的栉名琥珀,突然在独处时捕捉到了奇怪的声音。

    当时他正趴在床上,翻着一本昨晚拿来的外国绘本打发时间。

    绘本封面上标注着“专为3-6岁儿童准备”,插图风格清新可爱,配文言简意赅又不失趣味,虽然已经超过了“3-6岁”的范畴,但是大龄读者栉名琥珀还是看得进去的……虽然半天才会翻动一页,绝大部分时间都盯着配图中主角小松鼠那摆满各式小家具和装饰物的温馨树屋发呆。

    就在他仔仔细细研究完这幅插图的所有细节,准备翻开下一页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冰冷的、满含不耐的轻嗤。

    十分确信自己一个人被关在这里的栉名琥珀:“?”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左看右看,然后理所当然地以出现幻觉作为结论,重新低下头来,把注意力放回了绘本上。

    观察了新任御主那被局限在一隅之地的枯燥生活整整一个月,自从被召唤出来就没有暴露过自身存在的berserker耐心终于耗尽。

    怀抱着对此刻床上摊开的那本蠢得要命的图画书的厌弃,他慢吞吞地出了声,试图让人类幼崽的目光从其上移开。

    “到此为止吧。你的一切举动,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

    栉名琥珀缓缓坐起身来,把绘本倒扣在床上,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微微发热的右手手背。

    他尽量平复气息,小小声地发问:“你是谁?”

    ——圆睁时宛若猫儿一般的眼睛在房间里逡巡一周,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明明召唤出了从者,却连我的存在都察觉不了,果然是连魔术师都称不上的小鬼。”

    那个凭空出现的声音低沉而颇具磁性,尽管从里到外都浸透了昭然的嫌弃和生人勿近的冷漠意味,却并没有无视栉名琥珀的问题。

    “不需要圣遗物、不需要召唤阵,甚至对圣杯战争毫不知情……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依旧被圣杯选中,被动召唤出从者,这只能说明一点——”

    “你拥有圣杯也为之认可的、隐藏于心中的强烈渴望。”

    “我好歹也算是阿记尔斯特战士的一员。既然作为从者被召唤,就会做应该做的事。那么,我年幼又弱小的御主啊,做好准备走出这里、大开杀戒了吗?”

    “…………”

    在更为漫长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试图消化接连出现的陌生名词、最终理解不能选择放弃的栉名琥珀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满脸毫不掩饰的茫然。

    “……听不懂。所以,你究竟是谁?”

    胸腔中升腾而起的战意和杀意被硬生生冲散,有被御主蠢到的berserker短暂一滞,很难说清内心究竟是什么感受。

    虽然发现这次的御主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尚不懂得如何使用魔力的小孩子时就预感到会很麻烦,但现在看来,原本他想象得还要麻烦。

    从者重新收拾好情绪,因为对未来所要背负的重担有所察觉,再出声回答的时候,那副对除战斗之外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漠然态度愈发明显。

    “库·丘林(cuchuinn),应召唤而来。”

    “职介是berserker。作为从者的我是你的枪、你的兵器。”

    “有关圣杯战争的基本消息我会告诉你,所以竖起耳朵听好,不要再露出那种愚蠢的表情了。”

    -

    七组御主(ster)和从者(servant)彼此争斗,以杀死所有竞争者为目的,最后角逐出的唯一一组胜者将获得圣杯作为奖品——那是积蓄了无法计数的庞大魔力、能够实现世间任何愿望的满愿机。

    手背上的令咒既是御主资格的象征,同时也能用来强制命令从者做某事,一次命令消耗一划。

    如果三划令咒使用一空,那么御主对从者的约束将不复存在,甚至有些相性极差的从者还会反过来攻击御主。

    因此令咒是非常珍贵的消耗品,非必要不得轻易动用。

    很久没有人用如此严肃的态度跟栉名琥珀说这么多的话了。再加上都是与性命切身相关的重要情报,小小的孩子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听得格外认真。

    等到从者的声音止歇,他才若有所思地出声,挨个音节咀嚼着那个略显滞涩的名字。

    “库·丘林……”

    被叫了真名的从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叫我‘berserker’。你是想让包括敌人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继而轻易猜出我的底牌和弱点吗?”

    栉名琥珀毫不在意地改口:“berserker。关于你之前所说的,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

    他注视着苍白手背上的令咒,一点一点艰难地构思着措辞。

    “‘连圣杯也为之认可的、隐藏于心中的强烈渴望’——但我并不觉得,我有这种东西。”

    如果他发自内心想要离开这里,完全可以用乖顺的配合态度争取生活条件的改善,等到取得去室外放风的机会后,轻易逃之记夭夭。

    再简单粗暴一点,其实在运用念力强化自身的情况下,现在的栉名琥珀已经能将窗户外侧的不锈钢围栏挨个折断。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他知道妈妈不想见他。事实上,过去三年之久,五岁之前的记忆已经不可避免地渐渐模糊了。

    栉名穗波的脸庞逐渐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遥远。再想起来“母亲”这个概念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只剩下头顶被抚摸时轻柔的触感,还有海藻般的长发上萦绕着的,洗发水淡淡的香气。

    “渴望”——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在如此炽烈地渴望着,什么呢?

    呆呆坐着的栉名琥珀没能等到berserker的回答。

    “果然是个麻烦的家伙。”

    在给出隐含嫌弃意味的个人评价后,从者便彻底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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