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二

    春寒料峭,  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容府后门。此处是下人走的,运送污糟东西,天还麻黑,下人提着灯笼,  开了门,  先是看了眼后街巷子,  见没人,  这才扭头说:“还不麻利的,  赶紧丢出去,  省的晦气。”

    “快点快点,  干什么呢。”

    不断有粗使小厮催促,还要抬手赶。

    老钟背着昏迷不醒的少爷,  旁边孙儿小钟不住讨好说:“各位叔叔大哥行行好,少爷还有伤,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哈哈哈,呸,哪门子的少爷。”容府粗使小厮啐了唾沫骂,并不领这小子的奉承,  还乐意看笑话似得,  抬着手就往老钟背上人去。

    小钟急了,  他身形小凑过去,脑袋上接了那重重的一巴掌,  脸上笑哈哈躬腰伏低做小说:“叔叔们打小的就是了,  何苦伤了手。”

    “可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说话间,老钟只管背着少爷往出走,  小钟跟在后头护着,  一路的逢迎奉承,  出了后门时,还有人故意刁难,要检查搜身,老钟爷孙俩急的告饶,幸好是另一婆子挡住了。

    “成了,赶紧走吧。”婆子发了话,挡住了刁难的人。

    爷孙俩忙上马车。

    婆子从怀里掏出了半两碎银子,拍在带头的小厮手上,说:“各位辛苦了,起得早,喝个茶歇歇吧。”

    几人都是粗使小厮,平日里被主子当狗使,内院的丫头婆子谁都能骂两句,如今昔日少爷啥都不是了,老爷夫人发了话,让赶出去,可不得看个乐子踩两脚,好痛快乐呵乐呵。

    只是再乐呵能有拿了半两银子乐呵?自是接了银子不再为难。

    婆子给了银钱,看那马车已经走远,这才回了后院。

    “那是谁啊?”

    “好像是二爷院子里的妈妈……”

    老钟赶马车赶的急,就怕晚了生了变故又被容家人抓回去,让孙儿进里头照看少爷,他一路赶车,刚到城门口,城门打开,忙是出城,一路走了十几里外,这才停下。

    “少爷,这去哪?”

    一掀开帘子,孙儿在里头哭,说少爷发了热,浑身滚烫滚烫的。

    老钟只能先找镇子下脚,抓药看病,等少爷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容烨烧的昏昏沉沉的,醒来是笑,“竟是没死……”

    “那就去——”

    天下之大,容烨却无容身之处。

    只因为长了一颗小痣,真是讽刺啊。

    老钟见少爷迟迟不说话,便也不好再问,主动说少爷先养伤,养好了伤去哪处都成的。

    “别叫我少爷了。”

    容烨在镇上养伤并不见好转,时常昏迷,伤口血止住了,可没多久又流血,反反复复的,此时的容烨心中愤恨却毫无求生意志,可谓是矛盾。

    不过有一日,容烨听到客栈底下吵杂声。

    “嘿还真是稀奇了,天下竟有这等东西?我倒是不信。”

    “可不是我说假话,我真见过,去年时我去南边走货,就听闻那罐头,很是能存得住,放好了一两个月打开来都是新鲜如初的……”

    “真的假的?”

    “你还别不信,昭州商黎老板听过没?就是没听过他,也该知道流光绸椰皂——”

    “这个听过,听说还是个哥儿,真是哥儿做买卖还做到男人头上了,真是闻所未闻的。”

    “人家黎老板本事大着,行商言而有信,东西又好,这买卖的事跟男的哥儿有什么关系,谁家东西好,品行好,那自是要结交的。”

    晌午老钟断药上二楼,容烨接了药碗,平淡的一饮而尽,说:“去昭州。”

    “昭州这是在哪?”

    “在大历的最南处。”

    容烨有过目不忘才能,当年在容家尝过那荔枝罐头,知道了黎老板,昭州他看过堪舆图,也知道怎么走,趁着喝了药清醒了,纸笔画了图交给老钟。

    ……就是死,死前看一看黎周周。

    还有老钟爷孙,黎老板若真是如外头所说那般,仁善品行端正,自他走后,剩下的银两,够老钟爷孙留在昭州过下半辈子了。

    由北自南这一路艰辛,尤其天越来越热,到了南边还是闷热潮湿的。

    容烨是拖着一身伤,就没好过,全靠意志力到了昭州城。

    终于到了。

    后来容烨回想过,这一辈子做的最重要的决定就是去昭州找黎周周。

    天顺二年,容烨的伤才差不多好全,不过黎周周精细,时常关心问一问,又让他养了半年多。

    黎家对他越是关心,容烨心中也是不好受。

    “当年在京中,我替五皇子谋权夺位,为了攻讦二皇子,借着已故多年孙明源的死,透露给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黎周周听完静了会,说:“这事我无法说什么。”

    等黎周周走后,容烨坐在椅子上枯坐了好久,他脸上神色明明如往常一般,不悲不喜,对外物都无欲无求的,可老钟见他时吓了跳,说主子爷在想什么怎么好端端的伤心起来了。

    伤心了吗?

    容烨想,他竟还有伤心的时候,原以为早在与容府断了关系便没了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在昭州在黎府,同黎周周相交,早已把黎府当做了一个‘根’,不是家,是另一个可以扎根驻留的地方,而黎周周与他来说,更是朋友知己一般。

    怎么会这般呢?

    他伤心担忧,是怕周周会恼了他,会不再多留他,离开了黎府,天下之大,好像又没了要去该去的地方。

    容烨叹了口气,叹完后才恍然。

    同年深秋,孙沐与白茵到了昭州,容烨无地自容,主动见了孙沐夫妻。

    “子清同我写的信,说明了原委。”孙沐望着神色坦然却双眸藏着歉意的年轻人,释然一笑,说:“明源既不是你害死的,又不是你要求娶他做侧妃,同你无关。”

    容烨沉默几息,并没心中坦然就此过去,而是说:“丧子之痛,我却旧事重提,设了局,故意让您再想起再经历一遍痛楚。”

    此子通透机敏,却性子纠葛。孙沐摇了摇头,并未再说什么,他即便是说了不怪容烨,可容烨并不会少几分自责。

    罢了。

    孙沐最后只客气道:“你说了我们夫妻听了,就此了结了,以后莫要相处。”

    夫妻二人出了容烨小院后,白茵看着老夫,而后深深叹息说:“不知他心中多少思绪,你说话果决不留情面,或许他才能好过一些。”

    之后夫妻二人果然对容烨冷淡疏于客气。

    容烨见了,更是沉默了些。黎周周上门来找,两人一同说话,说的是家中日常,鸡毛蒜皮,或是做生意经,容烨听了会,说起了别的。

    “孙大家同白先生是好人,他们如此这般,是想我好过。”

    黎周周见小容终于说出来了,心里替小容高兴,说:“那你就该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别想了,日子不能天天是阴天,总要见见阳光,高兴乐呵的。”

    容烨嗯了声。

    他去官学、学校教学生抚琴,让小钟去学校学习,去同黎府人一道参加各项外出活动,去看烟花,吃年夜饭,可这些与它而言,像是浮在表面上的浮毛一般。

    容烨知道,他的骨血中深深压着的东西,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像周周期盼的那般,痛快乐呵享受日子的快乐。

    他无法平静的过日子。

    人生或许就是忙忙之中自有定数,翌年,天顺三年春,顾大人义子孟见云从播林回来,同时带回来一重伤的伤者。

    此人就是历无病。

    容烨也是后来几天才知道的,周周说:“这人比你那时候伤的还重,听小田说危险,也没什么求生欲,怕是活不下来了。”

    “也是可怜。”黎周周听相公说起来过,叹了声,说:“打仗百姓受苦可怜,南夷来犯咱们大历,戎州那边百姓死伤,可跟着历将军没关的,也不是他挑起的战事。”

    “被俘虏到了南夷,光是看伤就知道受尽了折磨,外头还不知道历将军被小孟所救,如今在我们府上,前日京里圣上来了旨意,说城池不换,历将军死也是为国尽忠……”

    黎周周说到这里难免有些唏嘘,面上说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可据说南夷交换的条件不是城池,先是黄金白银赎人,即便是这般,圣上也不愿意出钱。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真是里外不是了,若是能救下就救吧,你要去看看他吗?我想着你应该是认识他的。”

    容烨被字字句句戳到了心上,床上躺着快死的历无病,何尝不是说他呢。

    里外不是人,处境艰难,谁都不愿意认。

    我既不是男子,又不是哥儿。

    你既不是大历人,也不是南夷人。

    “历无病历无病,你是何人啊?”容烨站在历无病床边喃喃自语,像是问历无病又像是说他,“哈哈真是可笑,你是天潢贵胄,我是名门之后,可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世道所不容。”

    容烨此时并不在历无病的死活,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此时的生死又有什么在意的?

    “一颗痣,他们定了我的所有,你身上流着南夷的血,定了你的所有。”

    “真是好笑啊。”

    “恨吗,岂能不恨,我恨不得容家人所求不得满盘皆输,恨不得容家所有人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皆成云烟,恨不得宫里那些贱人都死在我的脚下……”

    那个敢对他生出邪念的天顺帝。

    “我压着我的恨,好好过日子,像个正常人,可我知道我不是,我早不是善良正直之辈……”

    但他在黎府,有周周关心,并不想因为自己私欲要报仇,将顾大人卷入阴谋政权之中。做人的良心,那一些的善,怕是只有因为黎家了。

    容烨以为历无病死定了,说了诸多,发泄了埋藏的恨意,结果没成想,历无病醒来了。

    “别走。”历无病虚弱却奋力的抬着手。

    容烨沉默却冷淡的看着床上的人,不过最终还是没走——

    历无病又晕了过去。

    后来的日子里,历无病慢慢苏醒,一点点恢复,容烨却去的次数不如以前了,有时候待了一会便离去,直到有一日,历无病突然病情反复恶化了。

    容烨过去看,才入门,便是一股恶臭。

    “你别过来哥,房间……”

    仆人麻利收拾,床单被褥皆换了新的,历无病虚弱的坐在一处,腿上披着衣衫,容烨很快明白过来,眉头拧了几分,“没人给你换上裤子?”

    “不关他们的事,我不习惯外人伺候我这些。”历无病垂着头声音很是镇定。

    容烨却看到,历无病紧紧捂着盖在腿上的衣衫,指骨泛白。

    历无病应该是羞于提此事的。

    “你身上重伤,如今无法照顾自己很正常,没什么好羞耻不好意思的。”

    历无病抬起头来,“我怕你嫌我。”

    “不会。”

    后来黎周周听闻消息前来探望,容烨先一步出去,维护了历无病的脸面。

    “他没什么大碍。”

    黎周周很是自责,“我不知道他不能用冰,你那时候伤口好不利索怕发炎,只能用冰,我就想天气热了,他应该也是,没成想成了这般。”

    “你是好意,再说田大夫也没想到,没事了。”

    黎周周有些诧异,小容给历将军留面子不说,竟还替历将军做了主,像是两人是一伙的,但此时黎周周并未往别处想,想着小容和历将军都是京里生活的,以前认识不说,历将军养病期间小容颇多照顾,肯定有几分情谊。

    “没事就好,那麻烦你盯着这处些……”

    这次历无病用冰闹了肚子后,冰就撤走了,大夏天的历无病并未出汗,还一身冷意,这是出血受伤太重造成的,得慢慢补。

    历无病对自己的病情如何倒是很听话,让喝药就喝药,只是这次之后,明显能看出来,历无病同容烨关系亲近了许多。

    对外上,历无病不是历将军,而成了容烨的表弟十四。

    “哥,你家中排行第四,我十四,咱俩也算是沾了边边关系。”

    因为这个称呼,历无病还高兴了会。容烨觉得历无病无聊,不过一个称呼。就说后话,后来两人成了大历最尊贵的人后,容烨生了一哥儿,取小名时,当时的首辅顾大人抱着文件来永双殿请圣上批折子。

    光武帝抱着孩子正忙,无心管折子。

    “你别老叫他臭的。”皇后容烨在旁说。

    历无病就改口,“他拉屎就是臭,哥,你说起个什么名?”

    容烨也没主意。

    首辅顾大人抱着奏折有些情绪,当场表演了一段顺口溜,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柿子好了,小名叫小柿子。”

    算是随了他俩爹的序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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