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护卫领着谢蝉走进正院,  像吃了黄连一样,心里直泛苦。

    前晚他急于将功补过,在李恒面前立下军令状,  说自己可以在三天之内解决一直想劫走姚娘子的那伙人,  现在人是抓到了,  暂时不用担心谁劫走姚娘子,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随手抓来的替死鬼竟然是张鸿的女人

    张鸿和八皇子情同手足,京中无人不知,八皇子为崔贵妃做法事时,  只有张鸿带着酒来祭奠。

    孙护卫知道自己的差事办砸了。

    身为八皇子的扈从,  他的职责是为主子分忧,  主子不在乎他的手段,只要结果,  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该由他来动手,  可他大意之下横生枝节,让主子为难,是为失职。

    门口的护卫示意谢蝉进屋,  让孙护卫在外面等着。

    谢蝉迈步进去,站在昏黄的烛火里,隔着十几尺的距离,  感觉到李恒抬起头,审视般的锐利目光朝她掠过来。

    他坐在灯后,  轮廓模糊。

    她捂着肩上的伤口,  面色泛白。

    屋子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李恒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长发胡乱披散,脸色苍白,  衣衫不整,  肩膀受了伤,  衣裳上有暗红血迹,颈间也有飞溅的斑斑血渍。

    血渍鲜红,更衬得皮肤白皙娇嫩,羊脂凝玉般,吹弹可破。

    她非常狼狈,但是神情举止沉静,烛火朦朦胧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是个美人,不用盛妆艳服,就这么衣衫凌乱地立在烛影中,也给人一种惊鸿一瞥之感。

    这是李恒第一次注意到孙宗带回来的女子,之前,孙宗拍着胸脯保证说有办法引逃脱的死士回来,之后队伍里多了一个女子,一个平头百姓,他没有留意,人是孙宗带回来的,怎么安排处置是孙宗的分内事,要不是和张鸿有关,这女子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在意。

    李恒想起一件事,去年,张鸿被罚禁闭,托太监给他送药。太监顺嘴提了一句,说张鸿之所以被关起来,是因为他为一个民间女子顶撞长辈。

    张鸿红颜知己不少,不过为一个女人触怒祖父还是头一次。

    “你是张鸿的人有什么凭证”

    李恒问,语气冷漠。

    这就是他面对陌生人的态度,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宫廷中长大,权势与生俱来,一言可以定他人生死,几个或者几十个平民百姓的死活在他眼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谢蝉知道李恒有多漠视别人的性命。

    所以,她只能借张鸿的名。

    她不能糊里糊涂死在这里,她还要见谢嘉琅。

    “张公子在观叶巷置了一处宅子,他曾请殿下去宅子喝酒,宅子书房的壁上挂了把剑,旁边是一幅八骏图,图上题了首少年行。其实当初挂的是另一幅字画,上面有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一句,张公子的祖父觉得太轻狂,命人撤了,后来才换成了少年行。张公子有次喝醉了酒,对殿下说,迟早有一日,他会把字画换回来。殿下当时什么都没说,起身取下壁上的剑递给张公子,张公子说,殿下就是他的知己。”

    谢蝉垂眸,轻声道。

    她说的都是不为人知的私密事,既是暗示自己和张鸿关系匪浅,利益一致,她不会做出对李恒不利的事,也是在提醒李恒张鸿和他的情分,至于其他她怎么认识张鸿的细枝末节,她轻轻带过。

    李恒没作声,像是在回忆那所宅子。

    “为什么不早点表明身份”

    他接着发问。

    谢蝉咬了咬唇,抬起脸,脸上露出几分忐忑之色,“殿下贵为皇子,以钦差之名现身此地,一定是为了朝廷大事,区区小女子,不敢干扰殿下的公务。而且张公子嘱咐过,假如遇见京里出来的贵人,不要轻易表露身份。”

    李恒皱眉。

    谢蝉晃了晃,微微拔高声音“我随行商进京,给张公子带了礼物,是一把宝刀,东西就在客栈,那把宝刀不惧火烧,殿下可以派人去客栈,一定能找到宝刀。”

    宝刀是范德方在夏州和一个部落交换来的。

    李恒不置可否,瞥谢蝉一眼,问“你叫什么”

    谢蝉僵了一下,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全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出于这一刹那的直觉,她眼睛眨都没眨一下,道“我姓范,范九娘。”

    李恒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翻一页册子。

    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发出一点声响的护卫立刻走上前,拉开门。

    谢蝉捂着伤口,转身出去,心跳慢慢归于平缓。

    不管李恒信了多少,至少孙护卫不敢对范德方他们下毒手了。

    孙宗让人看着谢蝉,进屋,惴惴不安地问“殿下,怎么处置那女子”

    李恒没说话,看一眼角落的护卫。

    护卫立刻拔腿,大步往马厩方向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孙宗不敢出声打扰李恒,站在门边,冷汗涔涔。

    一个时辰后,护卫带着一把宝刀回来,“殿下,在客栈仓房里找到的,包裹刀鞘的绸缎都烧没了,刀还完好如初,是把宝刀,削铁如泥。”

    李恒看着在灯下熠熠生光的宝刀,眉头皱得更紧。

    孙宗只觉头大如牛,张鸿喜欢收集名剑宝刀。

    这下棘手了。

    张鸿的人,不能杀,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万一她说的都是假的呢

    “殿下,找几个人护送她进京,把她交给张公子”

    旁边的护卫摇头“张公子不在京中。”

    孙宗想起来了,李恒离京前,张鸿就离开京师了。

    “给张鸿去信,问他是不是认识范九娘。”

    李恒看着快要熄灭的烛火,神色淡漠地吩咐。

    谢蝉被送到另一座院子里关押起来。

    她没有试图逃跑,冷静地对护卫道“我需要伤药给伤口止血。”

    孙宗立即派人给她处理伤口,警告她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别到处乱走。

    谢蝉不能踏出房门一步,干脆躺着养伤,既然李恒没有下令让孙宗灭口,那一时半会儿不会杀她。

    她想,接下来李恒要么动身去嘉县,要么在这里等汪侍郎和谢嘉琅与他汇合。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能离谢嘉琅近一点。

    见到李恒后,她想见谢嘉琅的心情更强烈了。

    然而,让谢蝉感到失望的是,李恒完全没有动身的迹象,也没有汪侍郎和谢嘉琅要来周县的消息,正院方向从早到晚都飘着一股很浓烈的药味。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李恒伤势严重,不能赶路。

    谢蝉回想李恒问她话时的情形,屋子里也有很浓的药味,但是李恒的脸色看着不像是重伤之人。

    他一点都不担心嘉县的河防

    谢蝉越想越觉得奇怪,心里再次生出一种直觉李恒离京的目的不是治理河患。

    以他现在的处境,不该离开京师,他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利害,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李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等一个人,也许是在等什么消息,他等的东西对他很重要,重要到他可以不顾性命之危,也要等下去。

    崔家人已经进京了,外面还有什么对他那么重要

    谢蝉想不通。

    她不知道李恒在谋划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腿是真的瘸了还是假装的,他要么骑马,要么坐着,要么被护卫团团围着,她看不出来。

    天黑了,正院点起灯。

    护卫捧着一封信进屋“殿下,汪侍郎他们两天后会到周县。”

    李恒嗯一声,“把文书收拾出来送去。”

    一人应是,其他几个护卫对视几眼,劝道“殿下,您在周县养伤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李恒淡淡地道“不用费事,我离京时行踪就暴露了。”

    护卫面面相觑,背后发凉。

    李恒是秘密离京,为掩藏行踪,走之前他还找汪侍郎索要了谢嘉琅的文书,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从哪条路走的,假如行踪一开始就暴露了,那内应一定是京里的人,或者内应就在他们当中

    “殿下,要查吗”

    李恒摇头。

    这时,院墙外,寂静的夜里,骤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几个背着包袱的护卫直接骑马冲进院内,滚下马背,爬起身,飞跑进回廊,身影晃动,带起一阵风。

    守在门口的孙宗借着灯光看清他们的脸,眼睛一亮,八皇子等候多日,他们终于回来了

    “殿下,去安州的人回来了”

    屋子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帘子早已经从里面掀开。

    所有人退了出来。

    李恒脸色紧绷,凤目漆黑暗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护卫进屋,眸光清冷,又隐隐可见汹涌的炙热。

    几个护卫胡子拉碴,风尘仆仆,进屋,噗通一声,整齐地跪下。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

    灯火透过帘子照进屋中,夜里起了风,灯影幢幢。

    “查清楚了”

    李恒问,声音像掺了凉风进去,有点颤。

    为首的护卫不敢抬头,额头贴在地上,恭敬地答“殿下,查清楚了。”

    “人呢”

    护卫听到这一声问,更不敢抬头。

    “我问你,人呢”

    李恒又问一声,脸色越来越阴沉,双眸腾起厉色。

    几名护卫听出他声音里的怒意,几乎趴到地上。

    气氛凝滞。

    “人呢”

    李恒压迫的目光从几个护卫身上一个一个掠过去,问。

    “殿下。”为首的护卫艰难地开口,声音发颤,“查清楚了,谢家十九娘确实已经亡故了。”

    灯火映在李恒脸上,照亮他灰白泛青的面孔,那双凤目,隐约浮起血色,似要灼灼燃烧。

    他呆坐着,沉默不语。

    “殿下,几处庄院都查过了,和谢家的族谱对得上,去年谢家也确认过,谢十九没有长成就因病夭折”

    “我问的是,人呢”

    李恒蓦地打断护卫的话,再次问道。

    护卫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取下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解开。

    包袱里是一只漆黑的陶瓷坛子,烛火映照,泛着温润光泽。

    李恒凝视着坛子,目光冷厉,像是在看有血海深仇的仇敌。

    “殿下吩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护卫顿了一顿,“谢十九刚出生不久就夭折老庄头带我们找到当年立下的坟,我们挖了很久,找到一点残存的骨殖,请仵作验看,仵作说,骨殖是一个女婴无误,时间也对得上。我们还找到一些信物,可以证明骨殖的身份。”

    另一个护卫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纸张、锈迹斑斑的婴孩首饰。

    李恒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发抖,双眸死死地盯着坛子。

    护卫起身,捧起坛子送到他跟前。

    李恒一动不动,咬牙切齿,青筋暴鼓,忽地一个倾身,在护卫的惊呼声中打开坛子。

    雪白森森的骨殖,静静地躺在黑色坛子里,皮肉早已腐化多年,看不出形状。

    李恒伸手进去,触手冰凉。

    他要找的人,已经死去多年,化为白骨。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姚玉娘的口头之言,既然他想起了另一世,记起自己的妻子,那他就要找到她。

    得到的,却是骸骨。

    真的只剩下尸了

    李恒心中一恸,眸底血色浓烈,忽然感到喉咙一阵腥甜。

    淤血从嘴角涌出。

    护卫惊慌失措。

    李恒木然地抬眸,把淤血都咽了回去。

    他不信不甘不认

    他喘息着,一手攥着骨殖,一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声音暗沉“把人带过来。”

    很快,孙宗把一个女子扔进屋,合上房门。

    姚玉娘摔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年轻秀丽的面庞满是恐惧惊惶。

    阿娘说,爹爹对她动了杀心,姚府已经对外宣布她患了重病,她只能想办法逃出府,结果落到一伙来路不明的人手上,接着被带到李恒面前,她天真地以为李恒在为之前的事情报复她,直到李恒找来一个当年被她派去安州杀谢氏女的下人,她才如梦初醒。

    李恒和她一样

    姚玉娘被带出京师,追悔莫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绝望之时,一队人马赶来救她,她刚刚升起几丝希望,救她的人见护卫追上来了,带着她逃脱无望,转头就要毒死她

    阿娘没有骗她,爹爹确实对她动了杀心,救不出人,那就让她永远闭嘴。

    姚玉娘不想死,她极力挣扎,还是被灌了药,护卫救出她,喂了她很多盐水催吐,她捡回一条性命,可是嗓子坏了。

    她抬起头,不停咳嗽,声音粗而重,视线扫过李恒阴沉苍白的脸,哆嗦了一下。

    接着,她看到黑色瓷坛,还有被李恒紧紧攥着的、白森森的骨殖。

    姚玉娘愣住了,眸子张大,凉意袭上背脊,身体剧烈颤抖。

    李恒真的派人去了安州连不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的白骨都挖了出来

    这个疯子。

    “哈哈哈”她呆了半晌,诡异的笑声从喉中发出,“李恒,我没有骗你,谢十九死了”

    “你记起来有什么用”

    姚玉娘秀丽的脸变得扭曲。

    “这一世,只有我和你,她死了我还没下手,她就死了,死得悄无声息,默默无闻我才是天命所归,可以重来一世,她命薄微贱,上一世病死了,这一世死得更早,连和我争的资格都没有”

    “你想和她重温旧梦想娶她”

    姚玉娘看着李恒,笑得嘲讽。

    “她就在你手里啊,被你挖出来了,你怎么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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