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谢嘉琅还在灯下写状子。

    认识文宇的贡士都过来打听情况,彼此商量怎么解救文宇,有说花钱疏通关系求放人的,  有说请御史帮忙的,  七嘴八舌,  各抒己见。

    文宇的随从六神无主,  坐在地上抹眼泪,谢蝉安慰他们几句,要他们去各处送信,他们有了事做,  擦干眼泪去了。

    冯老先生虽然没收文宇做学生,但是文宇素日对他恭敬,而且很会来事,三不五时送吃送穿,  文宇被抓,老先生道:“我去告状,老头子无牵无挂,  做这个出头人最合适。”

    谢嘉琅摇头,  在状子上写下他自己的名字。

    冯老先生急了,谢蝉劝老先生道:“先生,  我哥哥是这一届贡士第九名,我哥哥去告状才会让圣上重视。”

    而且本届贡士都还没有离京,  士子们正值年轻气盛、最想要表达自己观点、扬名立万的年纪,  同为贡士的谢嘉琅出面,更能引发他们的同情。

    老先生只得罢了。

    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谢蝉进屋,  拿起剪子剪灯芯,  烛火更亮了些。

    谢嘉琅抬眸,“团团,这一路都没好好休息,去睡吧。”

    谢蝉倒一杯茶给他,“哥哥,接下来几天都要忙,你写好状子,也休息一会儿。”

    在安州时她就明白,无论谢嘉琅有没有错过殿试,他都要告这一状。

    她要做的,就是让他这一状告得顺利。

    谢嘉琅唔一声,目光落到谢蝉脸上,沉吟片刻,“我和范德方说好了,这几天你随范德方去范家,不管我出什么事,不要出来。”

    谢蝉和他对视,点头应下。

    谢嘉琅放下心来,继续书写。

    谢蝉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他书写的动作坚定从容,毫不迟疑。

    她知道,谢嘉琅怕连累她,所以要她去范家暂避,不管结果如何,范家会庇护她。

    “哥哥。”谢蝉挨着谢嘉琅的胳膊,朦胧的烛火在他脸上笼了层柔和的光,“我不怕,我有哥哥这样的兄长,心里很骄傲。”

    前世她对他敬重钦佩,这一世成为谢家九娘,她更加了解他,目睹他一步步成长。同时,从世家女到平民谢九,她也更加体会到平民百姓在权贵倾轧下的艰难。

    因此,对他的钦佩也更深。

    谢嘉琅垂眸,小娘子仰着脸,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盯着他看,目光灼灼。

    一如少年时。

    不论前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这双眼睛一直这么看着他,带着满满的信任、鼓励和支持。

    谢嘉琅不禁抬起手,想抚她面颊。

    手刚伸出,门上传来几声叩响,青阳的声音响起:“范家郎君来了。”

    谢蝉立刻站起来,“哥哥,我去见他。”

    谢嘉琅收回手,嗯一声。

    谢蝉走出去,引着范德方去另一件屋子商谈。

    范德方一掀袍子,落座,看着谢蝉,道:“九娘,我回家和长辈商量过了。文宇算是我们的半个同乡,出门在外,同乡落难,我们范家不能袖手旁观,不过谢公子要状告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此事我们帮不上忙,我们范家不会出面。”

    谢蝉早就猜到如此,脸上没有意外之色,点头:“我知道府上的难处,不会让范四哥为难,范家不用出面,我只想找范四哥借点钱。”

    她和谢嘉琅都算是脱离谢氏宗族了,现在身上没多少钱,而她现在需要很多钱。

    范德方一笑:“别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借钱不是什么问题,你要多少?”

    “一万两,范四哥能拿得出来吗?”

    范德方摇头。

    谢蝉皱眉:“八千两?”

    范德方继续摇头,“九娘,你也太小看我们范家了,你开口,我们怎么能只借一万两?”

    谢蝉眉头一松:“那范四哥能借我多少?”

    “十万两,这次我们范家带了很多现银,还有一些珍奇古董,都可以借给九娘。”范德方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四哥请说。”

    范德方取出一摞文书:“我们家借钱给九娘,不要利钱,也不催促你还钱期限,只有一个要求,日后九娘自己开铺子做买卖,这十万两就是我们家入的股。”

    谢蝉笑了,“范四哥就不怕这十万两我一辈子都还不了吗?”

    范德方摸摸精心修剪的胡须,也笑了,“做买卖有时候就是要赌运气,我们范家决定拿十万两来赌一场,赌输了,就当是为同乡尽一份力,赌赢了,能换来九娘这么个襄助,很值得。况且令兄是第九名贡士。”

    谢蝉正色道:“我兄长若为官,不会包庇谁,范家若有别的打算,我兄长头一个不答应。”

    范德方点头:“九娘放心,令兄的为人,我们范家早有所知,我们家知道分寸在哪里。”

    他顿了一下,神色变得郑重,“九娘,实不相瞒,我们家之所以要北上,不是盲目为之,织造署太监要换人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范家也得另寻出路了。现在我们家正到处撒网,能捞着一个是一个。”

    而谢蝉是老太爷亲自拍板定下的合作人选,老太爷还暗示过要族中子弟求娶谢蝉,把谢蝉彻底绑在范家这条船上。

    谢蝉低头翻看文书,权衡了一会儿,果断地点头:“成交。”

    范德方合掌轻笑:“九娘果然痛快。”

    谢蝉在文书上按印签字,道:“还有件事请范四哥帮忙。”

    “什么事?”

    谢蝉小声道:“大哥担心我,我答应他随范四哥待在府中,请四哥帮我遮掩,免得他还要为我分心。”

    范德方点头:“好。”

    他去见谢嘉琅,拍胸脯保证会保护好谢蝉。

    谢嘉琅拱手谢过他,目送谢蝉登上范家的马车离开,直到马车上悬挂的车灯影子湮没在夜色中才转身回去。

    谢蝉没有直接去范家,而是让马车拐了个方向,停在一家茶肆前,进去点了一壶茶。

    夜色深沉。

    等了没一会儿,一道挺拔身影踏着急促的步子冲进茶肆,视线落到谢蝉身上,长舒一口气,快步走近,道:“九娘,你安然无恙,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谢蝉为他倒了一杯茶:“张公子,请坐。”

    张鸿看她穿着男装,神色严肃,猜她有事和自己谈,依言坐下,抬眸打量她一会儿,“九娘,杨硕宗这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没受苦吧?”

    谢蝉摇摇头,“张公子,我被掳走之事都是杨硕宗的过错,和张公子无关。”

    张鸿愣住,不管怎么说,杨硕宗是因为和他斗气才非要带走谢蝉,谢蝉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她兄长还因此错过殿试,换成其他人,免不了要怨他,她竟然丝毫不怪他。

    “怎么说也是因我之故。”张鸿腰板挺直,看着谢蝉的眼睛,“九娘,我来的路上已经听张九说了你兄长的事,你放心,他状告杨硕宗,我会帮他,不会让长公主有机会下手害他。”

    谢蝉站起身,朝张鸿作揖:“多谢张公子。”

    张鸿惭愧地摇头,“你不必谢我,你被抓走时,我远在京师,未能赶去救你,这些天我寝食难安。”

    “作恶的人是杨硕宗,应该寝食难安的人是他。”谢蝉淡淡地道。

    张鸿怔了怔,凝望她半晌。

    谢蝉迎着他的目光,道:“张公子,杨硕宗此前和你有过节,还曾对张家小娘子不规矩,为了斗气就掳走我,张公子以为,假如张家有什么把柄落到杨硕宗手上,杨硕宗会怎么做?”

    张鸿的桃花眼猛地一张,“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蝉轻声道:“我的意思是,杨硕宗已经把张公子当成死敌,这次我只是受到无妄之灾的池鱼,下一次,也许他会对张公子亲近的人不利。”

    张鸿皱眉。

    谢蝉接着道:“假如有机会让杨硕宗栽一个跟头,张公子可愿助一臂之力?”

    张鸿一笑,看着谢蝉,语气真诚:“九娘,你不必拿话来激我,杨硕宗这事,我张鸿绝不会置身事外,我也写了状子,正准备递上去,就是长公主在这里,我也不会惧怕。这次害你受惊,还影响你长兄的前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蝉心里微微一叹。

    她了解张鸿,他说的是真心话。

    找他合作,是最妥当的。

    “那我先谢过张公子。”谢蝉心里安定了些,“今晚请张公子来,其实是有事和张公子商量,有诸多要劳烦张公子的地方。”

    既然他愿意揽事,她就直说了。

    张鸿眯了眯眼睛,“喔?什么事要我帮忙?”

    谢蝉也不迂回,直接道:“一,文宇被带走了,生死不知,张公子认识指挥所的人,能不能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张鸿点头:“我已经派人去问了。”

    “二,京中世家子弟中,一定也有其他和杨硕宗不和的人,请张公子说动他们,我长兄状告杨硕宗时,他们可以添把火。”

    张鸿接着点头。

    京中世家子弟也分派系,他和沈承志都看不惯杨硕宗,杨硕宗去年狼狈离京就是因为在京中实在混不下去了。

    除此之外,长公主这些年过得太恣意了,无意中得罪了一些世家,只要谢嘉琅他们在长公主这头撕开一条口子,那些世家就会嗅到血腥味,扑上来落井下石。

    “三,长公主曾派人殴打御史,现在朝中几位御史对长公主早有怨言,有心替那位御史出气,只是没有由头,而且惧怕长公主报复,现在由头有了,还需要造势,之后就看御史肯不肯利用这个机会挣一个清名。”

    张鸿诧异地看着谢蝉,“我也正准备私底下求见几位御史,当朝这几位御史并非都是贪生怕死之辈,邓御史、陈御史曾想弹劾长公主,可是他们刚接到案子,长公主那边就威逼利诱,涉事之人不敢声张,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次你长兄出头,大有可为。御史那边,我会派人去走动,试探几位御史大人。”

    有的御史怕死,有的贪财,有的重名,为了名声他们可以连命都不要,若民意沸腾,御史一定不甘心,总会有几个爱名的凑上来挣不畏权贵的美名。

    谢蝉喝了口茶,道:“御史那边就托付给张公子了。”

    他们想见御史得托人帮忙,张鸿见御史就容易多了。

    “第四条。”谢蝉接着说,“杨硕宗做的恶事不止一件,张公子可否帮忙收集证据?既然要告状,那就一起告。”

    张鸿呆了一下,点头:“实不相瞒,杨硕宗的罪证我掌握了不少,我会安排好人手。”

    他原以为谢蝉只是个寻常商户女,之前对她另眼相看,是因为从张夫人处得知吕家出事时谢蝉出手帮了吕贞娘,当时崔氏覆灭,张鸿正是大受打击的时候,深知雪中送炭的可贵。

    今晚交谈之下,他诧异于谢蝉对朝堂之事的了解,震惊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她肯定是从谢嘉琅、文宇那里听说的这些,心中愈加愧疚,要不是杨硕宗掳走她,她不必操心这些事。

    他问:“我还有其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九娘,你不用和我客气,对付杨硕宗的事就是我的事。”

    谢蝉注视他片刻,道:“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论事成还是不成,请张公子护我兄长平安。”

    不是为她自己请求,而是求谢嘉琅平安。

    张鸿暗暗感慨,颔首道:“你放心。”

    他看一眼门外漆黑的夜色,声音一低,问:“你刚才说要造势,已经下手了?”

    谢蝉也不瞒他,“我已经派人去说动士子。”

    科举是国之取士的根本,为培养更多人才,每届进士录取名额几乎都大幅度增加,不过科举仍然长期掌控在权贵手中,各种作弊偏私手段层出不穷,选官仍然为权贵士族所垄断。

    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

    例如前朝时,礼部省试之前,宰相就内定出一百多人的名单,逼迫主考官将他们全部录取。

    锁院制、糊名制、誊录制、殿试、避亲别试……帝王为了削弱士族,打击徇私舞弊,收回取士权力,提拔寒门士子,做出一项项改革。

    长公主仗势欺人,可能以为只是几个地方贡士而已,皇帝知道后,斥责她几句就是了。

    谢蝉要做的就是把事情闹大,闹到无法收拾,民意沸腾,闹到皇帝没有借口轻轻放过长公主和杨硕宗。

    她知道皇帝的逆鳞是什么。

    眼下,京中那些落第士子正愁满腔苦闷无处发泄,范家借她的十万两银子散出去,就不信煽动不了人心。

    张鸿咋舌,心惊了下,想了想,道:“这事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我这人在京中浪荡惯了,从来不服从长辈管教,圣上也知道我的性子,我出头,事后顶多挨一顿骂,你不要搅和进来。而且我认识的三教九流多,传话更方便。”

    谢蝉惊讶地看着他。

    张鸿朝她微笑,桃花眼眯了眯,语气轻描淡写:“就当做是我向小娘子赔罪。”

    谢蝉知他主意已定,再次站起身,真心实意地感谢:“多谢张公子。”

    张鸿还是摇头,挥挥手道:“这都是我该做的。”

    两人分别,张鸿去找朋友帮忙,联系京中那些□□白道上的朋友,拜访御史,请他们声援谢嘉琅,派人去状元楼,把长公主撕毁贡士号牌的事情宣扬出去。

    谢蝉在灯下写罪状。

    前世,长公主就是被谢嘉琅弹劾的,他列数长公主纵容家丁属官的罪状,她还记得一些,又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很快整理出长公主的十几条罪行。

    谢蝉写好后,叫范家伙计立刻抄写,“多准备几份,按照我之前给的名单,送到那些官员府里去。”

    那些都是长公主和宣平侯得罪过的人。

    忙乱了几天,另一头,谢嘉琅写好状子,整理好张鸿送过来的罪证,带着青阳和文宇的随从,踏出院门。

    冯老先生拍拍谢嘉琅的肩膀,送他出去。

    门外站满了人,都是本届落第士子,他们目送谢嘉琅走远,眼神复杂。

    忽地,一人走上前,环视一圈,对众人道:“长公主欺侮文宇,就是看不起所有贡士,我们全都忍气吞声,只有谢嘉琅一个人有胆量吗?我覃游也是有胆之人,不是缩头乌龟!”

    他说完,抬脚跟上谢嘉琅。

    其他人面面相觑。

    “是啊,这次是文宇被抓走,谁知道下次会不会轮到我们?我们都是朝廷解试考出来的贡士,这次考试不中,下届还要来考的,今天我们都缩在客栈里等消息,他日博得功名,有什么颜面去治理一方?”

    “文宇是我们的同乡,同乡有难,我们不能干看着!”

    “今天不敢跟上去的人,都会被耻笑一辈子!”

    “男儿大丈夫,不能做鼠辈!”

    在几人的带动下,贡士们一咬牙,心一横,“走!我们也跟上去!我们要为文宇、为谢嘉琅讨一个说法!”

    “我们虽然落第了,也是堂堂贡士,朝廷不能就这么眼看着贵人欺凌贡士!践踏我们的尊严!”

    “今日之辱不能忍!”

    加入的贡士越来越多,众人义愤填膺,全都快步跟上谢嘉琅。

    院门口,冯老先生望着一群年轻人的背影,长叹一声:这些人,比当年的他们要强啊。

    谢嘉琅在贡士们的簇拥中来到官署门口,一步一步走上前。

    看管登闻鼓的差吏不许他们接近,喝道:“要敲登闻鼓,按律,先受三十鞭!”

    谢嘉琅报出名字和功名。

    差吏立刻退开,有功名的人敲响登闻鼓不用受刑。

    谢嘉琅走到登闻鼓前。

    贡士、差吏和道旁路过的行人都屏息凝神,所有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他眉眼沉静,敲响了登闻鼓。

    此时殿试已经结束,一切顺利,韦尚书等人刚刚松了口气,小吏来报信:“大人,有位贡士敲响了登闻鼓!”

    韦尚书大惊失色。

    贡士敲响登闻鼓不是什么稀罕事,好几届省试,贡士不满录取结果,敲响登闻鼓,引发了几场风波。

    韦尚书心里暗暗叫苦,他是今年的主考官,不想卷入科考风波,“又是落第士子在闹事?”

    “回大人,不是落第士子,是今年省试的第九名谢嘉琅状告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

    韦尚书一愣:“谢嘉琅?殿试缺考的那个?”

    小吏上前,禀明来龙去脉,道:“谢嘉琅状告长公主跋扈,欺凌贡士,撕毁号牌,还状告宣平侯世子在江州、安州等地勒索钱财、强掠良女……”

    韦尚书听他说完,先松一口气。

    还好不是落第士子闹事。

    前几次落第士子敲响登闻鼓,皇帝为收揽人心,重开了两次省试,一届主考官被天下士子指责不公,两届主考官受到黜落。反正骂名都是主考官背,好事都是皇帝的。

    这次韦尚书担任主考官,揣摩圣意,出题都迎合圣心,而且录取的进士没有偏向世家,他就不信士子还有理由来告状!

    既然不关自己的事,韦尚书放下心来,道:“长公主也是太胡闹,贡士的号牌也是能随便撕毁的?不干我们的事,随他去吧。”

    谢嘉琅还没到官署前,消息已经送到长公主府。

    长公主惊愕道:“你们不是说那个考中的贡士回安州了?人怎么在京师?”

    亲兵跪地瑟瑟发抖,不能答言,他们以为先把文宇那帮人抓了,就没人在京师散播杨硕宗的恶事了,谁知谢嘉琅居然赶回来了。

    更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谢嘉琅是个愣头青,居然直接以贡士的身份状告长公主!

    愣头青是最不好对付的,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长公主怒道:“去把人拦下来!”

    亲兵磕头道:“殿下,我们一听说谢嘉琅在京师就立刻去抓人……可是有兵马在暗中保护谢嘉琅,而且护送他去衙署,我们的人靠近不得。这事已经闹大了,驸马刚才送信过来说千万不要杀人灭口,不然更不好收场。”

    长公主怒而起身,“你们怎么办的事?!谁让你们撕毁号牌的?”

    亲兵只能磕头谢罪,他们当时只想着要教训文宇一顿,哪里知道他死死护着的纸片是殿试的号牌?

    长公主焦躁道:“看来是我大意了,他们有备而来……递牌子,我要进宫面圣。”

    有人告状,长公主并不慌张,她是皇帝的妹妹,每次有人状告她,她找皇帝哭一哭,诉诉苦,皇帝不会把她怎么样。

    上次她堂而皇之殴打御史,皇帝也只是训斥她,罚了俸银。

    因为告状的人是省试贡士,而他要告的人是长公主,衙署的人不敢自作主张。

    他们先把谢嘉琅看押起来,接着,一群人围着状子犯难。

    一人提议将状子送到长公主府去,此前几次有人告状,长公主悍然插手,他们记忆尤深,怕得罪长公主。

    另一人摇头道:“不行,进士告状和普通百姓告状可不一样……”

    正为难,陈御史的亲随赶了过来,催促道:“有进士敲响登闻鼓,状子呢?还不快呈送进去。”

    衙署的当值官员转了转眼珠,将状子递给亲随。

    祸水东引。

    亲随带着状子直接进宫。

    陈御史拿到状子后,转呈至御前。

    皇帝正在看官员们评选出来的文章,看到状子,皱眉,问总管太监:“谢嘉琅是不是那个缺考的第九名?”

    总管太监消息灵通,而且收了张鸿的好处,心里门清,答道:“陛下,正是他,他错过殿试,几位大人都说可惜呢。”

    皇帝看完状子,脸色沉了下来。

    这时,太监进来传话,道:“陛下,宁安长公主求见。”

    皇帝放下状子,笑了一下:“她的消息倒是快,朕刚看完状子,她就赶过来了,难怪谢嘉琅被逼到要敲响登闻鼓。倒是朕,耳目闭塞啊。”

    总管太监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皇帝道:“让她进来吧。”

    宁安长公主哭哭啼啼地进殿,跪地叩首,姿态恭敬柔顺,“皇上,臣妹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皇帝淡淡地道:“硕宗又怎么了?”

    长公主拿帕子拭泪,先道杨硕宗是杨家独苗,自己如何宠爱,把他惯坏了,接着道杨硕宗贪玩放纵,不懂人情世故,在地方时惹了点小事,京中几个贡士不依不饶,四处抹黑杨硕宗的名声,她身为人母,一时气不过,要把那几个贡士叫到跟前问话,谁知亲兵下手不当心,把人打伤了。

    “皇上,臣妹自知此次罪不可恕,有损宗室清名,求皇上重罚,臣妹绝无怨言!”

    长公主泪如雨下,跪地道。

    皇帝面无表情:“行了,朕知道了。”

    长公主心里一喜,继而暗暗咬牙,这次事情不能闹大,她先认了罪,等事情平息,她一定要让那个愣头青尝尝她的手段!

    她告退出去。

    皇帝提笔写批复,刚写一半,陈御史领着一个小吏求见:“皇上,谢嘉琅状告长公主之事,牵涉甚广。”

    “喔?还牵涉到谁了?”

    陈御史示意小吏上前回话。

    小吏跪地道:“皇上,京中落第贡士此刻全都聚集在贡院外,要为谢嘉琅和文宇讨一个说法,要求朝中官员为贡士声张,他们说宣平侯世子在地方欺压百姓,长公主在京中故意毁坏谢嘉琅的号牌,阻止他参加殿试……”

    他不敢接着往下说了。

    皇帝停笔,道:“还说什么了?你如实说来,朕恕你无罪。”

    小吏哆嗦了两下。

    他们还把平时的怨气都撒了出来,辱骂宗室胡作非为,那些话他不敢复述。

    陈御史道:“皇上,长公主欺压贡士的事已经在京中散播开,眼下贡士都还未离京,他们群情激奋,全都聚在贡院外,百姓也都赶了过来……皇上,京中民意沸腾啊!”

    皇帝皱眉。

    民意沸腾还可以引导,罚长公主禁闭就可以安抚人心,引发贡士集体告状,那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帝吩咐总管太监:“你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应是,出宫直奔贡院。

    此刻,贡院外人头攒动。

    因为贡院是贡士们考试的地方,代表他们取得的功名,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选择聚集到这里。

    起初只有谢嘉琅和文宇认识的一些同乡朋友,后来赶过来声援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加上谢蝉和张鸿的运作,其他士子、年轻学生、看不惯长公主的百姓、游手好闲的三教九流和围观看热闹的人一波接一波涌过来,整条长街都挤满了人。

    几个年轻书生站在人群前,大声疾呼:“古有世卿世禄制,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后有察举制,有九品中正制……为官者必是世家大族子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能为朝廷所用,前朝开科举,以试策取天下士,不分士庶,贫寒之士也能位极人臣。”

    书生朝着皇宫方向拱手:“我大晋开国以来,承继前朝科考制度,国朝重文治,科举取士不看出身,只看才学,我等平民,不分贵贱,只要刻苦勤学,也能报效朝廷,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他说到此处,贡士们都一脸激动神往。

    书生勃然变色:“可是有人不想看到我们这些寒门之士入朝为官!他们任意践踏我们的尊严,剥夺我们考试的机会!”

    众人都捏紧拳头,跟着气愤起来。

    一名贡士红着眼圈道:“我等寒窗苦读,闻鸡起舞,辛苦数年,就为了能在考试中一展才能,为朝廷所用,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为一己之私,任意欺凌贡士,我们只能忍着吗?那我们何必读书?不如老老实实当一个平头百姓,也省得白费光阴!”

    贡士们听他语气凄然,愈加气愤,科举考试可谓大浪淘沙,他们都是煎熬多年才取得成绩来到京师的,谁甘心被这么欺侮?

    “朝廷若不能公正处理此事,我们无颜回乡!”

    “对,朝廷必须公正处理!”

    “不得迫害谢嘉琅!”

    书生继续声讨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

    眼看人越聚越多,有差吏过来劝说士子们离开。

    士子们岿然不动。

    朝廷以四书五经育人,以宗法治地方,每个人都被教导要仁义礼智信,要忠于朝廷,他们往往举全族之力培养子弟,或者几代积累才能出一两个有功名之人,科举考试是所有普通百姓改换门庭的希望,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头悬梁,锥刺股。

    现在,权贵轻飘飘就能毁掉一个寒门世子考试的机会,他们怎么能甘心?!

    他们任劳任怨,温顺恭敬,忠于君王,君王爱护他们吗?

    老百姓就那么不值钱吗?

    一名贡士站起身,洒泪道:“我家中贫寒,老母为供我读书,生生熬瞎了一双眼睛,我苦学多年,不敢有丝毫懈怠……”

    另一名贡士也站起来,指指另外几人,道:“我们这些人是同乡,一起进京赴考,不管路上多么辛苦,大家依然手不释卷……我们这么辛苦,因为我们知道朝廷公正取士,知道朝廷不会辜负我们的辛苦!现在呢?”

    有人说到激动处,嚎啕大哭,冲向贡院大门,差吏吓一跳,慌忙抢上前把人拦住,今天要是有人撞死在贡院,他们可以直接卷铺盖回乡了!

    更多的差吏赶过来,驱赶围观的百姓,朝静坐的士子们施压,威胁他们不离开的话就把他们都抓去大牢。

    士子们不为所动。

    他们今天来不仅仅是为谢嘉琅和文宇,还为了他们自己,更为了全天下和他们一样的士子,今天他们就这么放弃了,来日会有更多士子被权贵欺凌,他们代表天下无权无势士子的脊梁,不能退缩!

    一人带头背诵起文章,其他人跟着一起大声朗诵,声音一开始很杂乱,慢慢汇集成一道整齐的声音。

    一道虽然莽撞、幼稚但是无比坚决的声音。

    总管太监看到这里,心惊肉跳,连忙回宫禀报,将贡院前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又道:“皇上,咱家打听过了,这两天长公主的事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皇帝挑了挑眉。

    总管太监察言观色,道:“陛下,长公主纵容世子,民间其实早有怨言,这次之所以引发众怒,都是因为他们怨恨长公主。”

    御前亲卫问:“皇上,要不要派人去贡院驱赶那些鲁莽的书生?”

    总管太监忙道:“不可莽撞。”

    皇帝摆摆手。

    他只当是一件小事,现在闹大了,那就往大了处理。

    一边是天下士子的忠心,一边是三天两头哭闹的长公主,皇帝根本没有犹豫,他道:“宣谢嘉琅。”

    在谢嘉琅入殿前,皇帝命礼部把谢嘉琅的考卷送过来。

    太监总管早就猜到皇帝要看考卷,已经备好,立刻送到案前。

    皇帝看完考卷,颔首道:“难怪敢状告长公主,字如其人,文章也如其人……可惜,错过了殿试。”

    太监来报,今年的主考官求见,皇帝示意让他们进来。

    几位主考官都一脸愁容,今年还好没有落第士子闹事,殿试的名次出来,也没有什么异议,可是谢嘉琅因长公主的缘故缺考,他们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让谢嘉琅明年再考,还是让他补考,重新评定名次?

    主考官各持己见,拿不定主意。

    皇帝道:“等朕见了谢嘉琅再说。”

    主考官告退。

    此时天色已晚,太监赶到衙署时,官差们愕然地道:“谢嘉琅已经被带走了……”

    “谁带走的?”

    “指挥所的人。”

    太监冷笑,长公主这是打算把人劫走?威逼谢嘉琅撤回状子?

    “把人追回来!圣上召见谢嘉琅,何人敢拦?”

    跟着太监出宫的是亲卫,全都是世家勋贵子弟出身,常和杨硕宗打架的,二话不说,催马追赶。

    指挥所的人刚带着谢嘉琅出去,还没来得及威逼利诱,亲卫堵了上来,怒骂道:“圣上要召见贡士,你们好大的狗胆,连贡士都敢劫?”

    众人只是听命行事,反抗了几下,一溜烟分头散了。

    亲卫带着谢嘉琅入宫。

    皇帝已经看完谢嘉琅的文章和状子,他以江州士子的身份状告杨硕宗在当地的恶行,还列数了杨硕宗在其他地方的罪状,皇帝问过总管太监了,都属实。

    陈御史和朝中一些官员听说士子聚集在宫苑闹事,知道时机不可错过,纷纷将平时收集的长公主、杨硕宗罪状全都送了过来。

    不过一个时辰,皇帝案前告状的奏疏已经堆满了。

    皇帝粗看了一遍,问总管太监谢嘉琅的出身,年纪、品性、师从何人。

    总管太监将调查来的谢嘉琅的生平一一说了,连他从宗族除名的事也说了。

    皇帝看着谢嘉琅的文章,低头沉吟。

    太监通报,谢嘉琅入殿。

    皇帝抬起眸子,仔细打量谢嘉琅,看他虽然神色憔悴,但挺拔如松,眼神清亮有神,心里暗暗称许。

    “你走近些。”

    谢嘉琅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御案前。

    皇帝先不提长公主的事,道:“谢嘉琅,你状告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朕已知悉。你错过殿试,实在可惜,朕决定破例一回,让你补考,重新排定殿试名次。”

    总管太监脸上闪过一道诧异之色。

    殿中还有一些随侍的官员,个个都惊讶地看着谢嘉琅。

    众人的注目中,谢嘉琅拱手,从容道:“皇上,国有国法制度,科考制度已定,学生确实错过殿试,虽圣上怜爱,但制度不可废,不应破例补考。”

    殿中诸人目瞪口呆。

    皇帝看着谢嘉琅,脸上看不出喜怒。

    殿中安静下来,众人噤若寒蝉。

    唯有总管太监抬起眼睛打量谢嘉琅,对他刮目相看。

    皇帝要为谢嘉琅破例,谢嘉琅当场谢恩的话,那长公主的罪过就轻轻揭过了,现在谢嘉琅宁愿放弃补考也要遵守制度,那么,长公主和宣平侯世子的罪状,也该国有国法……

    沉默中,皇帝道:“宣刑部侍郎。”

    总管太监心头凛然,应是。

    很快,一道道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贡院前。

    皇帝召见谢嘉琅,命刑部彻查宣平侯世子的案子。

    皇帝下旨严词斥责长公主,剥夺长公主的尊号,命其闭门思过,等案子查清再做处置。

    皇帝命驸马释放文宇,驸马纵容妻子,当场解职,命其归家思过。

    贡院前,老百姓送来一盏盏灯火,陪贡士一起静坐。

    礼部官员亲自到贡院前向贡士们解释,朝廷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科考制度的公正,宗室欺凌贡士,皇上照样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众人朝着宫城方向山呼万岁。

    礼部几位官员安抚好贡士,抹把汗,登上马车。

    帘子放下,礼部侍郎笑道:“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还没出风头呢,风头就全让谢嘉琅给抢走了,经此一事,他名闻天下,朝野震动,这可比名列甲科还要实惠。”

    “不止呢。”另一个侍郎道,“皇上宣召谢嘉琅,问完话,看了他的文章,留下他在勤政殿说话,听宫里的口风,皇上有提拔谢嘉琅的意思。”

    几人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长公主得罪的人太多,这一次激起民愤,朝中官员都在火上浇油,几个御史争着弹劾长公主,要把功劳揽过去,刑部这一次不会敷衍了事。

    圣上呢,不过是顺势为之,就一举笼络了天下寒士。

    几人都明白,这一次闹得这么大,绝对有人推波助澜,张鸿那一帮和杨硕宗有仇的勋贵子弟就跳得最欢。

    贡院的贡士都离开了。

    马车的车厢里,谢蝉心中的大石落地。

    利用民意,也要防着事情不可收拾,在事情没解决之前,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车帘被人掀开,张鸿跳进车厢,“后面的事我看着,九娘,你可以放心回家了。你兄长今晚可能回不来,皇上把他留下了。”

    谢蝉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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