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哥掉泪,回忆父母去世之后的艰难,一家人都有些伤感,唏嘘了一阵,林景信道:

    “大哥,以前辛苦你了。现在我上大学不需要花什么钱,单位工资照发,我和老三、老四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没有问题。你和大嫂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以后该花的花、该用的用,不要太节省了啊。”

    林景智的裤子膝盖处有两块补丁,孙文姣的塑料凉鞋断口处用火钳烫得发黑,小玥玥的衣服显然是旧衣服改的,看来大哥一家生活十分简朴。

    孙文姣听到他的话,低头看到自己的凉鞋,有些脸红。

    林景智倒是无所谓,道:“勤俭持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觉得挺好。你大嫂把家里操持得不错,什么都有咧。”

    孙文姣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丈夫每个月寄农场十块,剩下的钱都在自己手上,可是……娘家一会弟弟结婚、一会妹妹出嫁,再加上父母生病、人情往来,家中其实没多少存款。

    林满慧看了大嫂一眼,书中剧情浮现脑海:林景智与妻子经常争吵,家中气氛不和谐,直到孩子六岁才发现性格内向、学习障碍,自此夫妻更是水火不容,互相指责。

    根源,来自孙文姣对娘家的过度补贴。

    想到这里,林满慧对林景智说:“大哥,你不是有暑假吗?以后没事就带着玥玥回来住着,我和五哥带她玩。”

    孙文姣笑着说:“玥玥在外婆家长大,我妈舍不得她呢。”

    林满慧看了大嫂一眼:“玥玥胆子有点小,在外婆家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呀?”

    孙文姣一听就急了:“怎么可能呢?我妈疼玥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大弟弟家的姑娘我妈都没带,只带着玥玥。”

    林满慧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将玥玥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顶。玥玥穿的是旧衣裳、头发干枯、身形瘦小、脸颊皴裂、身上到处都是蚊子咬过留下的红疙瘩,显然大人带得不太好。

    玥玥依在小姑身边,闻到她身上的草木清香,渐渐放松下来,随着有节奏的爱抚,趴在她的膝盖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孙文姣见到这番场景,若有所思。

    林满慧对孙文姣轻声道:“大嫂,自我懂事就没见过爸妈,是哥哥们把我养大。玥玥有父有母,你们县城也有幼儿园、托儿所,何必养在乡下外婆家?孩子离不开父母呢。”

    林景智皱眉道:“你才多大,还敢指点你大嫂不成?”

    孙文姣推了他一把:“小声点!玥玥睡着了。”

    林满慧抱起熟睡的玥玥,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把她放在自己床上,贴心地在她肚皮上盖上块枕巾。

    再回到正屋坐下,将身体靠在椅背,双腿伸伸直,双手抱在脑后,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自在!”

    这话落在林景智耳朵里,却听了点弦外之音。他略微沉思,转头对孙文姣说:“也对,玥玥毕竟姓林,总放在你娘家也不好,这次接回来就不要再送回去了。直接送机关幼儿园吧,上班送下班接,收费也不贵。”

    孙文姣有心要争辩两句,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坚持带玥玥?不过是因为贴补娘家多了,母亲心中愧疚罢了。再加上玥玥在乡下自己不断送钱送粮票送东西过去,算下来娘家还赚了,母亲更舍不得放手。

    要说母亲有多贪婪,其实也不是。只是娘家实在太穷,养活七个孩子不容易,不得不指望目前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大女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孙文姣心中天人交战,忽听得门外有人在喊:“景信、景仁、景勇、景严——”

    景信、景仁、景勇霍地从椅中站起,眼睛瞪得圆溜,齐声道:“爷爷?”三人一起抢出,撩起门帘。

    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檐廊下,白发苍苍、满头是汗,喘气的声音像在扯风箱,正是林家爷爷林春雨。他右手提了两个透出点油光的黄纸包,用一根草绳打着结子,里面显然装着吃食。

    林春雨的身边还站着小腹微微向前突出的林正刚,他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脚上蹬一双锃亮的皮鞋,身形略胖,嘴角带笑,一张国字脸、耳垂肥大,看着颇有几分佛相。

    林正刚右手拎着一刀肉、一袋面条,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景信是我们林家第二个大学生,有出息!你爷、你叔高兴,一起过来给你贺喜了。”

    父母去世之后见识过林正刚的两面三刀,林景信不想理睬他。但爷爷和兄弟几个一直很亲近,这么大年纪顶着大太阳过来,哪里说得出难听的话?

    三兄弟忙走近扶住林春雨,道:“爷,您怎么过来了?这么远的路吃得消?”

    林春雨喘着粗气将手中油纸包递给林景信:“乖孙,爷给你买鸡蛋糕,好吃呢。”

    林景信眼圈微红,爷爷七十岁了还记得自己爱吃鸡蛋糕。看他脸色发白、嘴唇有些泛紫,忙道:“您进屋休息,歇歇凉。”

    林正刚跟着一起进了屋,见到站起来的林景智,眼睛一亮:“哟,老大回来了?正好正好!我们叔侄几个也好久不见了。”他倒是自在,半点没有觉得被冷落。

    林春雨一落座,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憋得通红,吓得林景信忙蹲在他旁边拍打他后背,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老人身上。

    林景仁对林正刚说:“爷有肺病,你这大热天的把他拖来做什么?”

    林正刚笑嘻嘻地回答道:“你爷听说老二要上大学,嚷嚷着要过来,我骑单车把他带来的,也没让他老人家受累嘛。”

    遇到这样没脸没皮的人,林家兄妹也是没有办法。爷爷亲自上门道喜,不好意思把林正刚赶出门,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地端来椅子给他坐下。

    林景严哼了一声:“礼物就免了,我们家穷,还不起。”

    林景勇一听这话,忙收回要接肉、面条的手,林满慧递过一个稻草编的篮子,示意林正刚把东西放进去,再顺手往门口一放:“林厂长,您回家时记得带上。”

    林正刚再不要脸,也被小辈怼得下不来台,咬着牙、忍住气,道了一句:“一家人,都姓林,何必搞得如此生分?”

    林景智对这个和父亲同父异母的叔叔也有不满,但这份不满源于葛翠萍虐待幼小林满慧,至于后来林嘉明举报、葛翠萍闹事这些事情并不太清楚。

    见到这番场景,林景智这个当大哥的只得顾全大局:“老五、老四,怎么连声叔叔都不喊?来者是嘛。”

    林满慧一听,翻了个白眼。林景严嘴快,大哥话音刚落便大声抗议:“大哥,立场!注意你的立场!”

    林景智瞪了林景严一眼,难得地没有继续再说话。

    林正刚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景智啊,你现在县城当老师感觉怎么样?你两个堂弟一个在林业局、一个在农业局,你们平时多来往嘛。”

    孙文姣在一旁略带嘲讽地说了一句:“两位堂弟都是当官的,哪里看得上我们家?连玥玥出生做满月都见他们来看一眼。”

    林景智扯了妻子一把,不让她继续说话。

    林正刚心知以前把兄长这一支冷落、得罪得太狠,打了个哈哈:“建功、立业这两个家伙年纪轻,不懂人情世故,等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玥玥呢?没带回来吗?”

    那边林春雨的咳嗽声终于停歇,他吐出一口白痰,喝下林景信递过来的一盏热茶,抓着他的手,眼中透着股哀求:“家和万事兴,都是我的儿孙……”

    林家兄弟听懂了爷爷的意思,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呜呜呜——”细细的呜咽声从里屋传来,玥玥被吵醒了。孙文姣进屋把孩子抱出来,林正刚看了一眼,对林景智说:“玥玥都三岁了吧?你们该再要一个孩子了。”

    林景智皱眉抿唇,没有接他的话。

    林春雨在一旁叮嘱林景信:“景信啊,你有出息,爷爷心里高兴咧。我们林家后辈能出两个大学生,我死了都是欢喜的。”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好好读书,将来当个大官,替你爸妈争口气,啊?”

    老人的期望总是会让人心中温暖,林景信听了直点头。

    林春雨再看一眼林景智,招了招手。

    林景智走过去,林春雨摸了摸他的手背,叹道:“十指尖尖,读书先生。我们家景智生得一双好手,果然当了先生。爷爷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怎么不回来看我呀?”

    林景智抬头望着干瘦枯黄的老人,眼角有些湿润:“爷爷,我……我工作忙。”

    林春雨佝偻着腰,看着一屋子孙子、孙女,皱巴着脸道:“再忙,过年还是要一起吃个团年饭的,有喜事也要聚一聚的,是吧?”

    老人的目光中带着泪花,似乎在祈求:我老了,时日无多,多来看看我、让我身边多一点热闹吧。

    林满慧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位爷爷的片段,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林正刚家养到三岁,被葛翠萍这个继奶奶虐待的时候,爷爷一边抽烟一边摇头:“女娃娃,养活就行。”

    难得一下子见到五个孙子,林春雨拉着林景智的手,继续唠叨:“景智啊,爷爷就盼着四世同堂咧,建功、立业刚结婚还没生娃,你赶紧再生一个吧。”

    景智忍着不快,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我已经有玥玥了。”

    林春雨瞟了一眼小玥玥,目光里并无温情,仿佛这个小姑娘只是个外人:“女娃娃有什么用?还是得生儿子。”

    林满慧嘲讽一笑,但懒得争辩。人老固执,几十年的老思想你想改变他?难哟。

    林正刚也跟着说了句:“景智你总不能让你爸这一支在你这里断了根吧?”

    林景智听到这里,内心强忍着的不适终于控制不住,直捅捅地反驳道:“生那么多做什么?非要穷到响叮铛、把命交待了才罢手吗?”

    一语出,满座惊。

    林春雨抬起手,重重地在大孙子手上拍了一记:“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林景智脖子一梗,口气十分生硬:“什么话?真话!实话!咱们家如果不是生了六个,怎么会日子艰难?如果不是日子艰难,我爸怎么会为了省两个钱不肯去省城看病不到五十就去世?如果不是我爸去世,我妈怎么会伤心早产,生下小妹就撒手人寰?”

    他挺直腰,目光在爷爷与叔叔之间来回移动,嘴角带着一丝讥诮:“饭都吃不饱,还要生,生什么生!我只要一个,绝不再生。儿子女儿有什么区别,难道女儿就不是我的血脉、不为我养老?

    断根?我兄弟那么多,我这一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要紧?你们想生那是你们的事,莫在我面前指手划脚。”

    听到这里,林满慧简直想为大哥这番话鼓掌。虽然林景智这人刚硬不知变通,在弟弟妹妹面前喜欢摆老大的谱,但就冲他不重男轻女这一点,林满慧决定对他好点。

    林春雨被林景智气得不轻,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气不上来,捶打着胸口拼命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指着林景智哆嗦着说出一句:“不孝!不孝——”

    孙文姣没有说话,一双眼牢牢盯着林景智,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在内心揣摩着他说这话的真实性。

    生完玥玥之后,林景智明确表态只生一个。可是母亲却对她说男人都想生儿子,林景智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反复叮嘱她再生两个。今天听他在长辈面前说出这番话,孙文姣方才觉得:林景智是真的不想再生孩子。

    林正刚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你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只听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没听说男人不想生儿子的。”

    在生孩子问题上,因为父母去世一事在心中留下太大阴影,林景智十分执着、寸土不让:“这件事,你们不必劝我。想要孙子,让建功、立业他们生吧。我只要玥玥一个,绝不再生!”

    刚才还温情脉脉的场面,因为林家长辈催生而显得剑拔弩张。

    见侄儿油盐不进,林正刚心里也来气,恨恨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会后悔的!”

    林景智向来不懂圆滑为何物,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干你什么事?”

    林正刚一听便开始唉声叹气:“爸,你看看这几个侄儿。我倒是有心想提携他们,可也得他们感恩啊。这一个个都跟白眼儿狼似的,你让我怎么办?”

    林春雨听了儿子的话,咳嗽了几声,道:“你们得听你叔的话啊,他在农场是领导咧。如果没有你叔帮忙,你们几个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听到这里,林满慧想骂娘。

    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他对哥哥们的喜爱发自内心,满慧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出去转转,这里实在太闷了。”

    她一起身,玥玥马上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喊:“小姑——”

    林满慧弯腰抱起小玥玥,满脸的温柔宠溺。

    看着林满慧在众人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正屋,林正刚咬牙道:“没家教!”

    还没说完呢,一个草篮子迎面而来,“啪!”地一声扣在林正刚脑门上。那团肥腻腻的猪肉正挂在林正刚脸颊旁,面条则撒落一地。

    “我虽父母离世,却有兄长扶持,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人来教训。”

    林满慧冰冷的声音在林正刚耳边响起,羞愤至极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狂吼道:“林、满、慧!你竟敢打你叔?”

    林满慧嗤笑一声:“不是骂我没家教么,打你不是正常的?”说罢,将玥玥换了只手,悠哉哉走出老远。

    孙文姣有些羡慕小姑的随性自在,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林正刚再有忍性,此刻也受不住了。他一把拉下挂在脸上肥腻腻的猪肉,一脚踩在撒落一地的面条上,牙槽紧咬、面色铁青,圆胖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

    “你们这几个当哥哥的,就这么看着满慧不敬长辈、肆意妄为?没想到我大哥大嫂那么温文懂礼的人,他们去世之后,你们几个孩子竟然堕落成这样,太不像话了!”

    骂到哪一个,林正刚就抬手指着哪一个。

    “老五你不肯好好读书,如果不是我关照,哪里能够读高中?”

    “老四、老三、老二你们几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的,如果不是有我求爹爹告奶奶,哪里找得到单位上班、安安稳稳拿一份工资?”

    “老大,平时对你多好啊,当年你上大学时我那么难都送了十块钱,怎么现在一回来连叔叔的话都听不进去半点?”

    越说越气,林正刚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抽羊角疯一样。

    林景严听林正刚说完这一段话,将头靠在椅子上,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越笑越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春雨有点担忧地看着林景严,道:“景严啊,你怎么了?不是疯了吧?”

    笑声终于停歇,林景严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泪水,斜着眼睛望向林正刚。

    “我能上高中,是我自己考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四哥上班的那个纸箱厂收入低、条件差,就是个收容所,到你嘴里倒成了个香饽饽?

    三哥打架被处分不是你说要严肃处理么?二哥在林场五年才转正,拎着礼物上你家哀求,不是被严词拒绝了么?

    还有小妹,她在你家养了三年,你拿着我二哥给的八块钱,连饭都不给她吃饱,你还有脸说对我们兄妹几个关爱有加?”

    说到这里,林景严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愿意叫你叔叔,你自己心里没一点数?今天到我家来充长辈,你羞不羞?”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在屋里响起。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吓得林家兄弟都慌得抢到爷爷身边,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林春雨紧紧抓着林景信的手,隔着人堆望向一直坐着没动的林景智,一行老泪顺着面颊流下:“景智,这个家,不能散啊。”

    林景智站起身,缓缓捡起地上的猪肉,又从桌上拿了几个西红柿一起放进草篮子,递给林正刚,冷静地说道:“叔,你们先回去吧。有些事,强求不得,冷了的心一时半会哪里捂得热。”

    林正刚看情势不妙,也没有再留,丢下干巴巴的一句:“到底都姓林,以后还是要互相关照咧。”将篮子放进车前的筐子、带着父亲离开三分场的连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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