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仁跟在林景信身后,目光审慎地盯着贺玲。

    林景信见到贺玲晚上一个人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焦急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你母亲……”

    贺玲摇摇头,眼神显得柔弱无助:“我害怕,心里不安,在知青点实在是坐不住,就……就出来,不知不觉找到这里。”

    面对贺玲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惶恐,林景信一颗心揪得生疼。

    一只蚊子飞过,在耳边嗡嗡地响着,贺玲抬手挥了一下。林景信忙进屋拿了把蒲扇出来,站在一旁帮她扇风、赶蚊子,道:“你莫担忧,我会帮你想办法。”

    林满慧捡起地上掉落的纸和笔,径直送到贺玲眼前:“我二哥来了,写借条吧。”

    贺玲可怜巴巴在看向林景信,林景信正要说算了,林景仁在他身后重重咳嗽了一声,想到刚才兄弟俩的谈话,他鼓起勇气道:“那个……你就写一张借条吧。”老三说得对,这钱家里存得多艰难,借出去怎么也得打个借条。

    贺玲眼中含泪,泓然若泣。

    林满慧道:“贺知青你不会是想赖账吧?你是文化人,知书达礼,传出去不好听吧?”

    贺玲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接过纸笔,写下借条,递给林景信。

    林满慧拿过来一看,毫不气地说:“贺知青,请你写清楚还钱期限。不然,刘备借荆州,我们岂不是亏死?”

    贺玲脸一白,慢悠悠补上一行字:1976年12月31日之前归还。

    林满慧将借条收回,放回口袋,这才对贺玲道:“旧帐不清,新钱不借,再想借钱,还清了再开口。”

    说罢,她毫不气地高声道:“夜深不留,送——”

    贺玲悻悻然取出手电筒,打开开关,一道光柱投射出去,照向远方。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细小的蚊虫密密麻麻地扑过来,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仿佛怪兽张开大嘴吞噬着一切。

    贺玲面色有些发白,迈下檐廊。

    林景信忙站起身:“我送你。”

    林满慧走出屋,推了三哥一把,将手电筒塞进他手里。林景仁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与林景信并肩而立:“我也一起吧,这样二哥回来有个伴。”

    待得两人送完贺玲回到家,已经是深夜。里屋的三兄妹已经熟睡,林景信与林景仁洗漱躺下,半晌无语。

    隔着蚊帐,林景信望向报纸糊的顶棚,半天悠悠地冒出一句:“你说,小妹怎么就这么厉害呢?贺玲说……小妹拿了存折,宣布以后归她管钱。那么多钱呢,她一个初中生,能行吗?”

    林景仁累了一天,早就瞌睡得不行,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这钱本来就是存给小妹治病的,她想管就管呗。”

    林景信一听这话,顿时无言以对,长叹一声:“唉!算了,睡吧。”

    一夜无话。

    “铛——铛——”六点整,正屋五屉柜上的大座钟响起。

    林景信第一个起床,轻手轻脚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刷牙洗脸之后准备回林场上班。他开门走出屋,站在檐廊下活动手脚,耳边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二哥。”

    转过头,看见林满慧穿件碎花圆领衫,披散头发倚着门框望着他笑。

    这笑容,青涩、温暖、纯净,就像那冬天檐下挂着的冰凌,晶莹剔透不含半点杂质,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

    林景信眼眶一热,想到小妹病病歪歪、没有感受过一天父母之爱,能活到十二岁实在是不容易,昨夜因为贺玲挑拨而生出的那一点点不满瞬间消失。

    他关切地问道:“小妹睡够没?二哥吵到你了?”

    林满慧摇摇头,从身后拿出个小草篓:“二哥你要上班了?等一等。”

    她快步走回厨房,把昨晚就准备好的西红柿、黄瓜放在一个红色网兜中,交给林景信:“带点家里的菜过去,自己吃也好、送人也行。”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眼神澄明的小妹,林景信感觉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个胆小怯懦、会和自己抱头痛苦互诉心事的小妹已经长大,但她一样对自己贴心无比。

    她健康、勤劳、善良,对每个哥哥都尊敬爱护,努力让家里越过越兴旺。

    林景信接过草篓,将换洗衣服盖在西红柿、黄瓜面上,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林满慧披散的头发,微笑道:“头发乱七八糟的,披着像堆蓬草。”说罢,他坐在椅中,示意林满慧靠近,“过来,二哥帮你扎辫子。”

    清晨,阳光还没有穿透云层,薄雾笼罩大地。

    林景信右手拿一把桃木梳、左手手腕上缠着两根橡皮筋,帮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满慧梳辫子。林景信手巧,小时候林满慧的头发都是他扎,以前是两个小羊角,后来长了就梳两根辫子,动作娴熟轻柔,不一会儿就将她那一头炸毛似的头发收拾得利索干净。

    兄妹俩一个坐高椅一个坐矮凳,一前一后,相依相偎,亲密而温暖。

    吴婶出来看到这一幅画面,眼睛眯了眯:“唉哟,今天真是难得,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工作模范林老二不着急上班,竟然有空给满慧扎头发。”

    林景信听她这话,夸不似夸、骂不像骂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笑了笑。

    扎好头发,林满慧站起身,甩了甩头上的小辫子,感觉整个人轻便了不少。

    吴婶继续用她独特的语言方式表达着恭维之意:“满慧你这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梳整齐了看着还行,老二这手艺还没退步嘛。”

    林满慧遗传了母亲的自然卷,头发发量多且蓬松卷曲,不打理的话显得很杂乱。听到吴婶这句大实话,林满慧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吴婶卖力地表演着:“满慧啊,你是个好姑娘……”

    看来昨晚吴婶被梁水根大厨教育了一番,一大早起来马屁滚滚?不等她说完,林满慧问林景信:“二哥,天色还早,要不要在家吃点东西再走?”

    林景信摇摇头:“我去食堂吃。”

    林景信匆匆离去,林满慧一打听,才知道贺玲找医院开了个心衰证明,向革委会提交了返乡申请,只需加盖一个公章,就能到派出所办理户籍迁移,永远离开农场。

    林满慧皱眉凝思。惩治她容易,但投鼠忌器,就怕伤了林景信的心。怎样才能让林景信清醒过来,减少对他的伤害?

    晚上九点,屋外传来三哥气喘吁吁的声音。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屋里那一盏灯一直亮着,为晚归的家人指明前路。林景仁推门而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巴掌拍在小饭桌上:“什么玩意!”

    林景勇急得一头的汗:“三,三哥你莫气,你那手掌都捶烂了。”

    经他提醒,林景仁这才感觉到痛,倒抽了一口凉气:“嘶——”翻过手掌一看,掌根、指节处一片红肿,有些地方蹭破了皮,渗出鲜血,看着很是吓人。

    林景仁咬着牙:“老子不是看她是个女人,一拳头捶死她。”

    林景勇还要再劝,林满慧从里屋走了出来:“哥,你们干嘛去了?”

    林景仁气哼哼地道:“老子听人说,那姓贺的打了返乡报告,便和你四哥一起去问她为什么准备离开农场也不说一声,还管我们借钱,你猜她怎么说?”

    果然世上没有透风的墙,林满慧没想到两位哥哥这么快就听到消息,还去找了贺玲。她打来热水,让两位满头是汗的哥哥清洗了一下,看他俩嘴角、眼角带伤、衣服扯破的狼狈模样,长叹一声,送上凉茶。

    两人换了件棉汗衫,喘匀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细细说着晚上发生的一切。

    林景仁直奔知青点,大嗓门一吼,顿时招来一群围观群众。

    贺玲未语泪先流:“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孤苦无依是个女孩子吗?”

    林景仁气得直跳脚:“贺玲我问你,既然你打了返乡报告,为什么要找我二哥借钱?先前你借的两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贺玲面色一白,双手拧着辫梢,没有吭声。

    旁边知青议论纷纷——

    “贺玲这可真是闷鸡子啄白米,竟然偷偷打了返乡报告?”

    “她借了两百块钱?林景信还挺有钱咧。”

    “平时总看她指使林景信干活,还以为她要扎根农场呢,没想到她要返乡?”

    “啧啧啧,心机深呐~”

    贺玲听着身边的人越说越难听,猛地抬头,眼泪扑簌簌向下掉落:“我返乡是想探望我病重的妈妈,借钱也是为了给她看病做手术。我会还钱的,你们不要逼我。”

    林景仁被贺玲言辞挤兑,不知如何应对,气得挥拳直上,捶在土墙之上。

    旁边有知青看她可怜,帮着说话:“既然你们能够拿得出来这些钱,想必也不是穷人,何必这么苦苦相逼?好歹等她妈妈病好了,再来讨债嘛。”

    林景勇急得脑门子冒汗:“我,我们不是……没有……”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

    林景仁气极,和嘲笑的知青扭打起来,最后的结果是领导各打三大板,对参与斗殴的所有人进行批评教育,草草了事。

    林景仁与林景勇回到家,一口气憋得胸口发闷,和弟弟妹妹这么一倾诉,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林满慧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大门“咣铛”一声。

    林景仁忙起身察看,却见林景信开门进来,面色铁青,压着怒气低着喝斥道:“你们在搞什么?”

    说完这话,他喘了一口气:“不是说好了这钱由我来处理,你俩跑知青点去讨债……”

    林景仁本就受了一肚子气,林景仁进来就责备,让他的怒火陡升,再也压不住,冲上去就是一拳头,重重砸在林景信面门。

    “哐——”林景信向后急退,脚下被椅子绊住,一屁股坐在饭桌上,这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林景信虽是哥哥,家中却是林景仁当家,被弟弟这一拳头打得顿时熄了气焰。

    林景仁冷笑,右手平伸,一根手指头直指林景信:“你看你找的是什么人!你当她是爱人,帮她干活、借钱给她,她却一心要离开农场。今天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她悄悄打了返乡报告,恐怕我们要人财两空!”

    林景信直愣愣地看向林景仁,一句“人财两空”将他的自尊心戳破,羞愧难当。

    林景严大声道:“二哥,贺知青这样的人娶回家恐怕鸡犬不宁,你醒醒吧!”

    屋里一阵寂静,只听到几只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

    林满慧走出里屋,走到五屉柜旁边,从陶壶里倒出杯凉茶,递到林景信手中,微笑道:“二哥先别着急,喝口茶先。”

    凉茶带着茉莉清香,小妹的笑容温婉纯净,宛如夏天夜晚吹来的凉风,林景信内心的那一股焦躁渐渐被抚平。

    林景仁一拳头过去,一口闷气舒缓许多,重重地哼了一声,抱臂而立,盯着林景信不吭声。

    林满慧问林景信:“二哥,贺知青要走,你知道吗?”

    林景信点点头,眼角和嘴角都向耷拉,显得十分郁闷。

    他抬起头看着林景仁,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她昨晚跟我说,打报告只是回家陪母亲,并不是一去不返。她还央求我帮忙找关系让革委会的人盖章……”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林景仁眉毛一皱:“贺知青打的返乡报告根本就不是短期离开,而是户籍迁移,她这是避重就轻,骗你呢。”

    林景信性格相对内向,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心事。听到老三这话,心中一痛。

    贺玲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是不是累,自己趁着夜色帮她劳动,她生怕别人看见,连杯水都没有给自己倒过。

    贺玲老家在哪?她母亲姓甚名谁,生的是什么病,他一概不知。

    可是,想到她曾经的温柔,林景信又有些犹豫,努力为她的行为开脱:“贺玲高中一毕业就分配到农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什么朋友,有些事藏在心里也情有可原。”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贺玲有文化,比自己有见识,长得也好,自己哪里敢奢望太多?能够允许自己在她身边转悠,接受自己的付出,那就是莫大的恩赐。

    看到林景信心虚的模样,林满慧有些心疼:要想让一个极度缺乏自信的人雄起,哪里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的呢。

    以前的自己和林景信一样,胆小、自卑,只有在面对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同类,在不断奉献的过程中才能找到存在感。若不是异能改善体质、末世逼她强大,恐怕她还像以前一样懦弱。

    贺玲就是因为拿捏住了林景信的这个毛病,才能不断得逞。

    林景信在内心挣扎了半天,终归还是开了口:“老五,你不是说楚寒要收你做小弟?”

    林景严张大了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二哥,你不会真以为楚寒和我关系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他带人来抓我,第二次他盯着我做检讨,哪里是个好说话的?”

    林景信颓然坐倒,整个人如同抽了筋一样,肩垮腰松。

    “那怎么办?她担忧母亲的身体,心急如焚。”

    林景严脖子一梗,翻了个白眼:“我不去说!再说……我不希望贺玲当我二嫂。”

    林景勇和林景严异口同声地说:“我也不希望。”

    面对三兄弟的反对,林景仁感觉自己顿时成了孤家寡人,整个人愈发没了精气神,呆呆地望着墙壁上发黄的奖状,喃喃道:“你们,你们就这么……”

    就这么什么?这么不支持我、这么不希望我和贺玲好、这么不信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颗心凉得透透的,眼中不自觉地带出一股对生活的厌憎出来。

    林满慧一直沉默不语,认真观察着哥哥们的反应。看到林景信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自闭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二哥辍学上班是为了养活弟弟、妹妹,每个月省吃俭用是为了给小妹治病,哪怕做出借钱给贺玲的蠢事,也是被恶人利用。这样善良、老实的二哥,必须帮他。

    她微微一笑,语调温柔而坚定:“明天我去说吧。二哥你请个假和我一起跑一趟?”

    小妹这话如甘霖降落林景信那渐渐干枯、悲伤的心田,他霍地站起,神情激动:“好!”

    第二天上午,林满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会办公室而去。

    顺着农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临湖路,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湖水气息,便到了总场机关。这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位于军山农场的东南面,正前面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树,足足有百年树龄,树干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农场管理松散,并不像后来上班需要打卡,机关里的人悠闲得很。革委会办公室在一楼东头,兄妹俩走进靠近门厅的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摆满各种物品。

    旗帜、彩带、锣鼓、浆糊、成堆的旧报纸……

    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把双脚翘在掉漆的松木桌上,手里拿着张报纸念念有词。

    看到兄妹俩,那男子将报纸放在腿上,晃了晃脚丫子,拿腔作调地斜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

    看到满墙的标语,林景信有点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满慧一眼。

    林满慧个子虽小,腰杆却挺得笔直:“我是林满慧,要找楚寒楚队长。”

    听到“楚寒”这两个字,那男子顿时变了脸,慌地将腿放下,从椅中站起来,满面堆笑,点头哈腰道:“楚队长在,我带你们过去。”

    楚寒不喜被打扰,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见到林满慧,楚寒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走出,挥手让领路的男子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空旷、冷清,这是林景信站在办公室的第一感觉。

    房间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墙摆书柜,窗边放书桌。里头用整排的书柜隔出一个私密小间,用一道布帘隔开。

    楚寒看着林景信,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这让林景信再一次紧张起来。他双手紧紧贴在裤子外侧,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队长。”

    楚寒转头望向林满慧,等她开口说话。

    林满慧从斜挎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两个盐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银花露,加了蜂蜜,你尝尝?”

    楚寒极少吃甜食,不过看她满脸雀跃,不忍拂小姑娘的意,点了点头。

    收林景严作小弟,不过是看他们兄妹情深,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大,昨天下午一个人过来找他,与他谈成一笔交易。

    才十几岁的初中生,大言不惭地对他说:今日他若帮她一个忙,十年后还他三个人情。

    楚寒这人性格乖张,行事全凭喜好,他看林满慧一副为哥哥两肋插刀的模样,一时兴起,决定在离开革委会之前做件善事。

    至于林满慧的三个人情……他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来他将万分感谢今天这份交易。

    送完礼,好求人,林满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愿意放贺玲返乡,你帮忙在她的报告上盖个章吧。”

    楚寒问林景信:“当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当真。哪怕她一去不复返,我也认了。”

    楚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拔通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几声“嘟——嘟——”之后,那边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对,返乡报告审查。半个小时之内,让贺玲到革委会办公室来找我。”

    啪!

    电话挂断,不知道为什么林景信的心为之一抖。

    楚寒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从桌上笔筒拿了一支笔,放在表格旁。

    “笃!笃!”楚寒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敲敲桌面,冲林景信示意,“来,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走到桌边,拿起笔。

    当他的视线落在表格之上时,瞳孔陡然一缩,脱口叫道:“啊?工农兵大学推荐表!”

    林满慧快步过来,伸长脑袋一看,不由得眉开眼笑。楚寒这个忙,帮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着表格的抬头,执笔的右手在颤抖,半天没有落笔。这可是一份珍贵无比、价值千金的大学推荐信。

    自1966年之后,高考制度中止,上大学只能依靠工、农、兵推荐。整个军山农场除了萌芽计划送往农业大学之外,每年只有三个名额,上千名高中生、适龄农场职工、知青,年年都要抢得头破血流。

    楚寒竟然会推荐林景信上大学?

    林满慧也觉得不可思议:昨天自己过来和他谈交易,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目的。毕竟贺玲要走,第二道关卡就在革委会。

    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如果楚寒不肯帮忙,那就再换其他路子。没想到,她空口许下承诺,他欣然同意,半点为难都没有。

    这人怎么就这么肯定,十年后自己的三个人情十分值钱,这么下死手帮忙?

    等将来自己木系异能晋级,保他健康无虞,反正他也不吃亏,索性坦然接受。想到这里,林满慧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对楚寒说:“谢谢。”

    楚寒冲她摆摆手,指着表格对林景信说:“你高二辍学,在林场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群众关系良好。现调你进农场派出所工作,经上级推荐、单位支持,送你去省城的公安大学就读,没问题吧?”

    突如其来的欢乐,让林景信完全说不出话。他就像一个穷疯了的乞丐,突然被一袋子钞票砸中,抱着钱不敢花,幸福得很忐忑。

    这是真的吗?我还能上大学?我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竟然能够堂而皇之走出农场,去见识更繁华的世界,接触更深刻的知识!

    内心如有一束强烈的光线突然照耀进来,无数念头蜂拥而至,林景信整个人僵在当地,完全无法动弹。

    阳光渐渐强烈,老槐树树冠高大,绿意盎然,宛如一名久经风雨的老者,安静地矗立着。

    林满慧推了推林景信的胳膊,轻声道:“二哥,还愣着做什么?快填呀。”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由派出所推荐读公安大学,属于内部委培,不需要占用农场那三个珍贵的工农兵大学指标。看来楚寒与派出所领导关系密切,他才敢如此笃定地给林景信这份推荐表。

    林景信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缓缓将笔放下,道:“无功不受禄,楚队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交换条件?”

    楚寒迎着阳光闭上眼,懒懒淡淡地回答道:“我马上就要离开革委会,你就当是我培养心腹吧,将来若有事,你在能力范围内帮忙,如何?”

    林景信略一沉思,咬了咬牙:“我不做违法犯罪的事,也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楚寒点点头:“可以。”

    林景信这才提笔,在申请表格中签下“林景信”三个大字。心中一阵冷一阵热,写字的手有些颤抖。

    表格填了一半,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楚寒站起身,掀开书柜一侧的蓝色布帘,示意林景信与林满慧到隔间等候。

    林景信心中眼里只有这一张能改变他命运的表格,拿着纸笔走进隔间,趴在里边的小书桌旁奋笔疾书。林满慧坐在靠墙的行军床上,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空间。

    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里极为素净、简单。

    行军床上军绿色的床单、枕头,书桌上铺着玻璃垫板,右上角放一个竹雕竹筒,什么画报、照片、资料都没有。

    屋外的动静毫无阻隔地传进里屋,清晰入耳。

    ——贺玲来了。

    贺玲接到电话,欣喜若狂,楚寒竟然真的与林家兄弟关系不错,一句话就成了?她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过来,紧赶慢赶,就怕半个小时没到,惹恼了楚寒。

    一进屋,看到坐在办公桌后、沐浴着阳光的楚寒,她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喉咙口来。她拉了拉长辫子,微微侧脸,摆出个最美丽迷人的姿态,放柔了声音:“楚队长,我来了。”

    楚寒拉开抽屉,将她的返乡申请取出,拍在桌面:“你要离开农场?”

    面对他凌厉的眼神,贺玲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回答:“我身体不好,不适应农场劳动,再加上母亲病重,所以提出了申请。”

    楚寒用手轻轻点了点病情证明,眼中带一丝嘲讽:“心衰?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

    贺玲面色一白,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返乡申请不敢吭声。病情证明什么的,不过就是给大家一个台阶罢了,哪个知青返乡办的证明是真实的?楚寒连讽带刺的言辞,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寒从抽屉取出公章大印,摆在桌面。

    贺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满怀期冀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寒道:“林景信托人找到我,让我在你的返乡申请上盖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贺玲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楚寒与林景信关系如何?如果说自己和林景信是恋人,他非要留下自己怎么办?如果说自己和他没关系,他不理睬自己又怎么办?

    关系说轻了,怕人情托不到。

    关系说重了,又怕过犹不及。

    贺玲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他是我的好朋友,这一次也多亏他帮忙。”

    公章大印就在眼前,楚寒却靠在椅中没有动:“哦,原来只是朋友。我原本想,如果你们是恋人,那就直接给你们批准结婚,结婚了才能让你离开。”

    贺玲一听,吓得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不,我们不是恋人,他只是我一个普通的朋友。”为了以示清白,贺玲解释道,“我母亲已经在家乡帮我订了娃娃亲,怎么敢在农场结婚?”

    里屋的林景信刚刚填完表格,陡然听到贺玲这一句话,整个人蓦地呆住。他呆呆地转过头,正对上林满慧的目光。

    林满慧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上。

    室内一片寂静,林景信与林满慧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楚寒冷笑一声:“娃娃亲?知青点那边有人反映你借了林景信两百块钱没还,你如果离开,怎么还钱?”

    贺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自咬牙:什么人嘴巴那么碎?昨晚林景仁闹过事,这么快就传到革委会的耳朵里!

    她慢慢走到办公桌旁,将纤长白嫩的手指搁在深棕色的桌面,她轻轻瞟了楚寒一眼,豆大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掉落。

    朱唇轻启、慢开言:“是林景信同情我母亲病重,主动帮我度过难关。我内心感激他,可是毕竟我在家乡还有一门亲事,不敢在农场谈恋爱咧。如果,如果楚队长有什么差遣,您只管说。只要盖了这个章,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这句话,她媚眼如丝,似有钩子一般,斜斜地看向楚寒。

    林景信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柔媚的声音,整个人如堕冰窖。贺玲并不知道里屋有人,以为这间办公室只有楚寒一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说出这样令人遐思的话,是什么道理?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清冷,即使是单独在一起也会将房门打开,就怕传出闲话。林景信敬她、信她,当她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敢表白、不敢造次,就怕亵渎了她。

    却原来,只为了盖章离开农场,她可以连女孩子的脸面都不要了么?

    林景信的心被残忍地撕成碎片,如花瓣飘零、碾落成泥。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继续听屋外楚寒与贺玲的对话。

    楚寒淡淡道:“什么都答应我?”

    贺玲心脏一阵急跳,咬着唇,手指微微抬起,缓缓向楚寒靠近:“嗯,什么都答应你……”

    空气忽然多了一层黏糊糊的暧昧,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女性馨香,这是情色的味道。

    “滚!”楚寒一声断喝。

    “啊——”女人娇弱的呼声传来,贺玲被楚寒甩手一掌推倒,狠狠摔倒在他脚边。

    居高临下,楚寒面上罩着一层寒霜:“什么货色!也敢碰我?”

    贺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剧痛难忍,她右掌撑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擦破了几处,渗出鲜血来。

    第一次被男人拒绝,贺玲羞愤难当,傻愣愣地抬头看着楚寒。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眼中泪花闪动,看着楚楚动人。

    听到贺玲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林景信心中一痛,想要站起。却不料屋外贺玲说出一句话,令他屁股如钉在椅中,无法动弹半分。

    “你,就这么狠心?外人传言楚队长面冷心肠硬,我却偏偏不信。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装得这么正经给谁看?”

    楚寒冷冷道:“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马上给你盖章。”

    见楚寒不为她的女性魅力所动,贺玲慢慢从地上爬起,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您说,什么事?”

    楚寒却不着急开口,轻松靠在椅背。

    贺玲等了半天,沉默的气氛让她心中一缩。自己写好的返乡报告就在眼前,革委会的印章近在咫尺。只需楚寒右手一抬一压,盖下大印,自己离城里工作便近了一分。她努力开动脑筋:楚寒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嘛,不要色,那就是钱呗。

    贺玲思索片刻,忍着肉痛从口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张大团结放在桌上:“楚队长,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

    楚寒瞟了一眼,摇摇头:“不够。”

    贺玲急了,弯腰解释道:“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病重需要钱,能够拿出这一百块,已经是极致,真的再也没有了。”

    楚寒道:“不够,那就找别人借。”

    借?第一次遇到索贿索得如此坦然的人,贺玲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屋子忽然又安静下来。

    两分钟之后,楚寒不说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闭目休息,贺玲心理压力巨大,看着双手破皮的地方纠结半天,终于主动打破这一份沉默:“您到底要多少?”

    楚寒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道:“林景信,她借你多少钱,你来要。”

    这屋里还有人!那人是林景信?

    轰!

    如有天雷在头顶炸开,强烈的羞耻感如灼热电流,瞬间向贺玲袭来,不过半秒,她的脸便红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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